荒诞人懂得,迄今为止,与他紧密相连的自由公式建立在他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把他拴住了。如果他为自己的生活想像出一种目的,他就服从必须达到目的之要求,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由此,做起事来,只会当仁不让,俨然是个家长,或工程师,或人民的领导,或邮电所的临时雇员。
如果我抱有希望,如果我为自己固有的真相担心,为存在或创造方式担心,总之,如果我支配自己的生活,并证明我承认生活有意义,那我就为自己创造了藩篱,从而把我的生活圈禁起来了。那我就像众多靠精神和心灵吃饭的公务员一般行事了,他们引起我厌恶,我现在看清楚了,他们只是认真对付人的自由,除此之外,一概无所事事。
沉溺于无尽头的坚信中,从此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相当陌生,足以像情人似的盲目增岁,走完人生历程,这里包含一种解放的要素。有如一切行动自由,这种新生的独立已告终,不对永恒开支票。但替代对自由的幻想,人一旦死亡,这些幻想统统停息。
某天拂晓,监狱的门在死囚面前层层打开,死囚表现出神圣的不受约束性,除了生命纯粹的火焰外,对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人们感觉得出来,死亡与荒诞,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自由要素:这样的自由,人心可以体验和经历。
荒诞人于是隐约看见一个灼热而冰冷的、透明而有限的天地,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定得死死的,过了这片天地,便是倾覆和虚无。荒诞这时可以决定同意在这片天地里生活,从中汲取自己的力量,对希望予以摒弃,对无慰藉的生活作固执的见证。
相信生活的意义,一直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一种选择,也意味着我们的种种偏爱。相信荒诞,按我们的定义,则是相反的教益,倒值得一谈。
人是否能义无反顾地生活,是我全部兴趣之所在。我寸步不离这块阵地。这种外加给我的生活面貌,我能将就吗?然而,面对这特殊的担忧,对荒诞的信仰相等于用经验的数量来代替经验的质量。假如我确信这样的生活只有荒诞的面目,假如我体会到生活的全部平衡取决于一种永恒的对立,即我有意识的反抗与其在挣扎时有难言之隐之间那种永恒的对立,假如我承认我的自由只在与其有限的命运相关时才有意义,那么我不得不说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和睦,而是生活得最充实。
我不必操心这是庸俗还是令人厌恶,是风雅还是令人遗憾。这里,价值判断给排除了,一劳永逸地让位于事实判断。我只需从我的所见所闻得出结论,不拿任何假设的东西去冒险。假定这样生活是不正直的,那么是真正的正直迫使我不正直。
一个人的道德,其价值等级,只是通过人经历的经验所积累的数量和种类来看才有意义。
一种共同道德的特性与其说在于推动道德原则的重要理想,不如说更在于可以分门别类的经验标准。说得强词夺理一点儿,希腊人曾有他们娱乐的道德,正如我们现今有八小时工作制的道德。
疯狂和死亡,是荒诞人不可救药的事情。人是不可选择的。他具备的荒诞和多余的生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取决于其反面,即死亡。
显而易见,天上和地上的主要事情就是长期朝一个方向顺从:久而久之便产生某些东西,值得为之活在世上,诸如德行,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某种使旧貌换新颜的东西,某种精美的、疯魔的或神奇的东西。
假如精神应当遇到黑夜,那宁可是绝望的黑夜,尽管这种绝望是清醒的;那宁可是极地的黑夜,精神的不眠之夜,从中也许会升起白色而贞洁的亮光,以智力的光辉把每个物件照得轮廓分明。
促使世人工作和活动的一切都在利用希望。因此,唯一不说谎的思想是一种不结果实的思想。在荒诞世界里,观念的价值或生命的价值是根据不结果实的程度来衡量的。
有些人,生而为活;有些人,生而为爱。唐璜至少乐意说穿。但他选择了长话短说,他可以做到。因为人们这里所说的爱情是用对永恒的幻想装饰起来的。研究激情的所有专家都如此告诉我们,永恒的爱情只有强扭的。没有斗争就没有激情。这样的一种爱情只在死亡这个最后的矛盾中得以结束。必须要么当维特,要么什么也不是。鉴于此,有好几种自杀方法,其中之一是完全奉献和遗忘自身。唐璜跟别人一样,深知这可以动人心弦,又像极少数人深知重要的并不在于此。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次伟大的爱情使人们扭头不顾全部个人生活,这些人可能充实起来,但肯定使他们选中的人们贫乏下去。一位母亲,一个激情洋溢的女人,必然心肠生冷,因为这颗心已与世隔离。而感情专一,从一而终,面孔一张,一切随之被吞噬了。是另一种爱动摇了唐璜,作为解放者的爱,随身带来人间各式各样的面孔。之所以战战兢兢,因为自知是过眼云烟。唐璜选择了“什么也不是”。
我们把一些人与我们相联系的东西称之为爱,是参照一种集体的看法,由书本和传说负责提供来源。但,我只认知,所谓爱,是指欲望、柔情和聪慧的混合物,把我与某个人紧密相连。这种混合物因人而异。我没有权利用同样的名称去涵盖所有的体验。大可不必以同样的举动去进行体验。
荒诞人在这里又增加了他不能划而为一的东西。就这样,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这种方式,至少像解放接近他的人们那样,解放了他自己。惟有明知露水情是独特的爱,才是慷慨大度的爱。对唐璜而言,是一起起死亡和一个个再生造就了他的生命花束。这是他提供的方式,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方式。判断是否可以称作自私,我悉听众便。
荒诞人始于常人结束的地方,那里荒诞智者停止观赏表演,却决意加入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