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妖怪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你别介意。我没读过多少书,只会这么一个开头。好了,要正式讲了,你别睡着了,很久以前,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很美,身材也好,声音好听,人缘自然是不用说的,人开朗,聪明。功课从来都不用家人担心。而妹妹性格内向又叛逆,在家人面前不讨喜,跟同学相处也不和睦。妹妹羡慕姐姐,但嘴上却不愿意承认,直到有一天,姐姐的追求者把妹妹当成了姐姐,妹妹享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后来姐姐考上了重点高中,妹妹考试失利上了烹饪学校。从那之后,妹妹对姐姐异常的好,每天都把学会的新菜做给姐姐吃,姐姐为了妹妹开心即使难吃也会全部吃完,就这样,姐姐越来越胖,妹妹的厨艺却越来越好。有一年姐姐参加校运动会,膝盖粉碎性骨折,卧床半年,一日三餐都还是由妹妹照顾。最终姐姐患上了暴食症,大二那年彻底休学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翻身都成问题 。姐姐失去了学业,追求者,好朋友,甚至连家人都开始为她的未来担心,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妹妹。姐姐说,希望妹妹代替她去找一个男生,是初中时追过她的男生,因为家人的不同意,所以不了了之。姐姐说,假装成我吧,去见他一面,去告诉他,我也喜欢过他。妹妹照做了,见了面才知道那个男生在初中时喜欢的其实是自己。姐姐生怕妹妹被欺负,被父母责骂,才挡了下来。原来姐姐的心里始终记挂着妹妹。妹妹带着愧疚离开,去了别的城市。白天根本不敢见人,只在夜里醒来,做着昼夜颠倒的工作。除了固定往姐姐的卡里打钱,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说完左手上的烟已经烧完了,顺势灭在沙发椅旁的烟缸里,发出滋地一声。“怎么样,这故事我一般不跟人讲,前几天有个大老板来,还说我这故事可以拍成恐怖片呢。”

我看着她起伏的胸口,若隐若现的春色,也点上了一根烟“你不是说,不跟人讲的嘛。怎么大老板都知道了?”

“嗐,他是第一个,你不知道,他不行,年纪大了,进包厢,怎么都不行,就说要听故事,我想也成,反正只要给一样的钱,讲就讲呗,动动嘴的功夫还能吃亏不成。你不一样,我是真心想讲给你听的。”

“我来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次都没进过包厢,看来你是觉得我也不行了。”

“不至于不至于,一看你就不是不行,你就是没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双耳滚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不是不行,而是没钱。道理是明摆着的吧,没钱比不行更加不行,无性婚姻也是婚姻,但没钱的婚姻简直是过家家。

“喂,怎么不说话了,哥,伤自尊了?可不至于,当你自己人才敢这么说话的,你看看来这儿的客人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以为有几个有钱人啊,真有钱才不会上这地方来,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命,见谁都得叫老板,一个眼神都不能出错,要是稍微露出点瞧不起别人的意思,都是要命的买卖。”

“得,我还得谢谢你看得起我,才说我穷。”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说你穷,也是奇怪,你说你穷就好好租个房子,再不行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也行啊,天天泡在浴场里算怎么回事,也不见你有什么电话忙。你跟我透个实底,你到底是什么人?”

“成,今晚我就跟你交回心,其实我…”

“23号,有客人,去泡茶,带两根棉签过来。”吧台里一个老女人用哑哑的嗓音喊着。

“得,赚钱去了。一会儿再聊。”

我兴致全无,说到底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死赖着不走,也不肯掏钱消费的穷光蛋,有什么资格跟别人交心呢?一个两百块钱的活儿就能让眼前这个神情涣散的女人高兴起来,而我只能躺在这张被无数男人躺过的沙发椅上听她编两个情节怪异的故事。

“你不会就是那个双胞胎妹妹吧。”

“瞧你说的,说个故事还当真了。我要是那个妹妹,你又是谁呢?”

她朝着新来的客人的方向走去,不标准的猫步,使她的屁股不规律地摇晃,那个身材肥硕的男人已经在沙发椅上躺了下来,身上的赘肉终于不再摆动。我回过头,目光停在休息大厅正前方的大屏电视上。我又是谁呢?

每天早上都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我已经习惯了,睁开眼,定个神,肯定是我在刷牙。牙刷在牙齿上快速摩擦的声音从口腔一路震动到头骨,这动静到底和直升机的声音有多像我也不确定,反正我又没有开过直升机。

我在倦城的这几个月里,每天都睡在浴场,图个方便,洗澡十块,过夜十块,一天二十。一个月也就六百。不用打扫卫生,不用担心被房东加价,省心。每天热水澡,大浴池,睡觉在休息大厅还有空调,冬暖夏凉。

吹风机,沐浴露,洗发乳,洗面奶,一次性剃须刀,牙刷,水杯,连发蜡,大宝都是免费供应。24小时热水,免费泡茶。

在这待遇之下,酒店也不过就是一个淋浴间小点,私密性好点的地方而已。

快到我的生日了,一个人成年人,特别是成年男人记得自己的生日是件很蠢的事情,特别是其他人都不记得的情况下,自己记得,这一点都不可怜,只会显得羞耻。应该是29岁生日了吧,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我的身份证过期了,再不补办恐怕我就哪儿都去不了,哪儿也待不下了。

我无法想象我是怎么被赶到这座城市里来的,虽然才短短几个月,老家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里劣迹斑斑,恶意丛生,不,得实话实说,是我劣迹斑斑,是我恶意丛生。

半年前,我还是个船厂的仓库管理员,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我管的仓库里堆满了船舶油漆,基本工资赚不了几个钱,可我也不在乎,以前我也干过别的,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但凡是体面一点的公司天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面貌必须要好,衣服要整齐,连头发都得一丝不苟,开会,喊口号,一个都不能少。不过自从换了这个管理员的工作,日子就轻松多了,点点库存,偶尔少个几桶油漆也没人管。还别说,就这破工作还是个肥差,我们组长带头,把过期的油漆,统统卖给一些油漆代理,或者零售商,一桶两百块都不算贵。这些买家会把这些报废油漆重新包装,有专门的广告公司打印质保书和生产日期的贴纸,从我们船厂运出去,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这些油漆就被赋予了新的生机和商机。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呢?人的坏心眼儿是永远不会过期的。

好景不长,最后一次干这个被举报了,除了组长以外,剩下的四个管理员全被开除,当月工资一毛钱都没有。事后同事都说肯定是组长举报的,他知道这事儿长久不了,先下手为强。我无所谓,反正我还有其他收入。

以前上班的时候我就成天上网,加入了一个叫“边界”的写作群。全是同城的,三不五时地办一个写作交流会。其实就是一群不入流的写作者的联谊会。开会地点是群主家,每次开会必须带上几个女学生或者赋闲在家的中年妇女。美其名曰 探讨文学的边界 语言的边界,其实就是一帮穷酸男人自我意淫 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女人的边界。嘴里说着深刻幽暗的话,眼里全是炽热的明晃晃的光。

在这会上我是敲边鼓的,每当群主或者其他成员的书袋子掉光了时候我就出场,负责继续给来参加会议的人洗脑。我从来不会向其他成员那样总是给别人答案。把自己扮作一个了悟人生终极奥义的智者。我打小就是一个喜欢问“然后呢”的人

没几个人经得起我这么问,一般都是努力奋斗,然后呢?成功了就可以享受,然后呢?就享受咯。然后呢?然后就老了就要死了。对!所有问题都经不起“然后”,

“然后”能瓦解一切美好,然后是时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之后还有时间,就像我的然后之后总还有然后一样。其实我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思考的,如果一上来就问“最后呢”大家瞬间就都懵了,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会本能地排斥我,而换成无数个“然后”循序渐进,给他一种自问自答的假象,一切都变得非常自然。有时想想,我简直就是人间的搅屎棍,好像搅局是我的唯一使命似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只是嫉妒,我嫉妒别人对“然后”的浑然不知,我嫉妒别人活得就好像永远不会死一样,我嫉妒他们的心安理得。我希望他们都能像我一样恐惧。

人一旦过了青春无敌的时代,就经不起反问,有些事,无法正视,只好反问。同一个问题,连续反问两三次,她要么蒙了,要么通了,要么就痛了。只有少年人能保持住一种浑然的确定,那就是我们拥有时不曾留意的无邪。

当然这会也不是白开的,我们会帮一些热爱文学的人撰写他们的自传。十万字,五千块。绝对的私人定制。群主给我们的警句是,我们都是文字服务员,用文字服务于人间。其实十万字也就是说说而已,字号,排版稍动手脚,缩水成五万字是不成问题的。那些所谓热爱文学的买主也不过是热爱自己。谁也不会去一行行地数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说到底这就是一种自恋,但自恋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热爱自己呢?他们不过是热爱被美化过后的自己罢了。

我倒霉也就倒霉在这事儿上,有天一对正准备结婚的情侣要我给他们两人分别写一个自传,讲他们的如何如何成长,如何如何有缘分,如何如何相遇,并如何厮守到老的故事。不少人是这样的,会希望我们把他们的后半生都写进去,越幸福美满越好,写得越详细越好,我们哪里是文字服务员,简直都活成了某半仙。

我写男人的部分,边界群的群主写女人的部分。

那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还拎了两瓶中档白酒,跟我聊起往事倒是犹如山体滑坡,从青春一路聊到发春。风流韵事之秘方倾囊相授,在他嘴里那仿佛是增光添彩之事。“女人啊,简单,上手不难,关键是下手,八字箴言,留给你,外人我不告诉,只有下手,才能上手。记好了,管用。”聊完,我再三确认,都能写进去吗?他满嘴酒气,满面红光,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两周后,那女人来取书。不出两天,女人读完了男友的风流韵事,大发雷霆,婚不结了,还扬言要把男友碎尸万段。那男人带着一帮人去我们群主家大闹,群主当即爆出我家地址,并把自己撇个干净。那男人的部分确实是我写的,我没怨言。群主也算仁义,给我通风报信,告诉我那男人原本就是个混混,好不容易改头换面勾搭上一个富家女还被我们给搅黄了,劝我赶紧跑,否则,伤精动骨都只是前戏。好在富家女早把写自传的钱先付了,群主把我的那份打给了我,说就当是跑路费了。

我就这样拿着钱,搭上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到了倦城。

“哥,讨根烟抽。”

“客人走了?”

“猪鼻子插葱的东西,就掏个耳朵还讨价还价的。”

“你没跟他说,这里五十块钱免浴资吗?”

“讲了,你猜他说什么,现金没带够,手机忘在车里了,车忘在家里了。就那德性,估计也就是忘在电瓶车的车座里了。”

“他看上去得有三百多斤了吧,不知道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双胞胎姐姐胖。”

“啧,就随口说的一个故事你还真能琢磨。我还是喜欢瘦一点的,结实的也可以,总之肉不能赘着。办起事儿来身上的肉跟海上的波浪似的,我晕船。”

男性的身体保持一定的孩子气是极具魅力的,一旦暴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成熟就离“垮”不远了。女性则相反,越年轻的女性身体越成熟越好,哪怕那种成熟以衰老为代价。我瞥了她一眼,真好看。

“诶,说真的,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在这儿住下去?”

“快了,就快要走了。”

“吹牛皮吧,你有钱的话早就走了。”

我低头,按亮手机。

“别看了,这几个月我就没见它响过。”

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自觉地走开,这似乎是她这行的规矩,无论私下多么亲热,永远不打扰别人的生活,就算是大街上偶遇也要装作素昧平生。有时我觉得这才是人与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大兄弟诶,跟哪儿发财呢?”是金子。这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他是我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初中时分开,大学又考到了一所学校。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像,跟亲兄弟似的,从小就会有邻居把我们认错。但大三那年他就进了一家食品加工厂,后来跟厂长的女儿结了婚,这事儿所有同学都知道,但没有一个同学见过他的妻子。听说是去国外旅行结婚的,行程,目的地全都密不透风。

“我在…”

“甭管在哪儿了,发个定位,聚聚啊。”还没等我说完一整句话,电话就挂了。

我发了位置过去,不到十秒就回电话“你怎么不在老家啊,我还特地绕路准备回老家去接你呢,跟哥出来,带你去旅游。”

“怕是不行,我身份证过期了。”

“自驾游,不担心。我一晚上就到。”

那是我在浴场睡得最后一个晚上。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听我告别。这地方就像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人对你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所有的真实都来自你的幻想。我常常怀疑来这里寻欢的人从脱了衣服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人了,而是寂寞的妖怪。

第二天,我见到金子是简直不敢确认,他比以前足足胖了20多斤。

“是不是要说我发福了?嘿嘿,你结了婚之后就明白了。”

我确实听说过一个理论,据说,但凡一个男人有了稳定的婚姻关系之后就会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发胖20斤,但这之后除非饮食太过不规律否则就不会再胖下去,再次发胖得等生孩子或者中年危机了。

“走吧,车上聊。”他说完就掏出了车钥匙,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晃了晃。

“诶,我们以前那帮同学都发胖了,你倒是厉害,一点儿没变。”

老同学相见最常说的就是变,没变。好像潜台词是你变了,就是进步。你没变,就说明是你傻。

“体质原因吧。”

“什么狗屁体质原因,就是没结婚的原因。怎么还在写小说?”

“不写了。”

“不写就对了,那玩意儿骗不着姑娘的。你还不打算结婚?”

“没计划。”

“什么没计划,我还不知道你,追求自由呗,是不是,恨不得把自己过得跟老电影里的艺术家一样惨才显得你脱俗,显得你自由,是吧。”

“不是,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啊,老同学了,这点还瞒得了我?自家兄弟,实话实说我又不笑话你,不过当你是兄弟才跟你说的啊,年纪一把还流浪,还满口追寻自由,其实就是混得不好而已。这是毛病,得改改。”

我苦笑了一声,不确定是厌恶他的口吻,还是被戳中了现状。

“你别嫌我话难听,都是兄弟我这些年来悟出来的真理,不生气吧,诶,不生气就对了,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跟你讲啊,你那种追求自由的劲儿,我年轻时候也有,这你是知道的,我年轻时候还想当皇帝呢,你们全都笑话我是不是,别不承认,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又不是记仇的人咯,我成熟了。看开了,你们那种劲儿劲儿的,其实就是自我感动,就像这些年,有些明明是烂片的情节你还是看哭了,感动了,不是因为电影好,而是你太喜欢代入了。没事儿就爱在音乐电影里找自己,这是寂寞。”

我突然想起了深夜浴场里那些寂寞的妖怪。如果我卡里有足够的钱,如果我结了婚又厌倦了,如果我生活得太如意或太不如意,我会不会跟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呢?

“说到我以前,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小就想当皇帝, 我可是有过帝王梦的男人。当时定的年号叫什么来着,对了,建国。怎么取了个这么土的名字。我还自称建武帝呢,还逼着你们叫我建武帝,都怪我爹,给我取了个破名字,叫金建国。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我就是要告诉你一个少年有帝王梦似乎是个胸怀天下的大志,可人到中年还时不时地透露出大志就显得有点弱智了。理想这个词是有时效性的,必须有与之匹配的年纪或可见的能力,否则无论你多努力多走心都会在他人的眼里沦为笑柄,人也会变得面目可憎,再往后就是可怜了。”

他打开车窗,左手用口袋里摸出一盒荷花,在我面前抖了抖,示意自己拿。

我直接抽出两根一块儿点上,一根递给他,一根自己抽。这是我们大学时养成的习惯。

“你还是像以前一个鸟样子,话太少,这样不好,混不开的。少装模作样地扮深刻,生活就是欲望,欲望总是肤浅的,大多深刻的思考都是对现实不如意的逃避。”

有些话我没法说,难道我要顺着话茬告诉他,其实当年我们私底下不叫他建武帝,都叫他贱无敌吗?其实小时候我很喜欢他说话的腔调,一种毫无顾忌的坦荡,白日梦也做得够大。虽说他想要做皇帝,但在我看来那个梦想就跟一个少年想做山大王一样不羁。

少年痞气总是诱人,那种痞气是一种对成年世界的反抗与模仿。一旦过了年龄的临界点,要是还没褪去那种状态,痞气就变成了脾气。显得自大而廉价。就像是少年的誓言张口就是“一生一世”即使明知无法实现也能轻易地打动人是因为那是认真的幻想。有一天,认真变得奢侈,幻想就散了,誓言就软了,皮笑肉不笑,人就是这么老的。

“你这是要开去哪儿啊?”

“放心,不会拐卖你。”

“你这越开越荒凉了。”

“实话跟你说吧,我约了个网友,在一个小镇上碰面。”

“网友?”

“放心,见过好几次了,男人嘛,你懂的。一会儿还得请你帮我跟我老婆打个电话,就跟她说,是出差偶遇老同学,叙叙旧。晚几天回去。你呢,就跟我一块儿玩儿,你要是也寂寞得慌,我也给你找一个,算我的。不过得说好,你可不能中途跑了,万一我老婆随时来电话呢,自家兄弟得帮我兜着点儿是不是。”

“女的?”

“嗐,鸟样子,明知故问。”

“真不知道你老婆是怎么看上你的…”

“怎么看上我的?瞎了眼了呗。”

他并没有在意我的愤怒,反倒是以为我跟他亲近才敢说这样的玩笑话。

“对了,怎么从没见过你老婆,结婚也不喊我们聚聚?”

“不提也罢。”

“什么意思?”

“不提扫兴的事儿。当初要不是看上她爸是厂长我能娶她?”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沉默。

“前面有休息站,刚好停下来,解个手,打个电话,兄弟,记得打配合啊!”

我点点头。

停车,熄火,下车,刚从厕所出来,他就打上了电话。

“老婆,我在,对,在路上,这不回去的路上准备买点特产给你带回去的,刚好遇到了老同学,发小,大学都是一块儿上的,后来我结了婚没再碰上过。跟他吃个饭,没办法非得请我喝酒,不肯放我走啊,你跟他说两句?”他把电话对着我,挑了挑眉。

我怎么也开不了口,任由风送进话筒里。

“金子,你自己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来。”说完电话就挂了。

声音不像是一个等丈夫回家的妻子,反倒透出一股孩子气,稚嫩的,清澈的音色。让我觉得电话那头的女声是他的女儿。

“你瞧瞧你,跟个大姑娘似的,让你帮忙打个掩护还羞涩起来了。下不为例啊。你不尿?不尿就上车,走。”

“是不是男人眼里只有钱和女人?”我不合时宜地问。

“兄弟,这是好事,要是男人的心里还有别的内容 那么以男人自私的程度 就绝对不可能对女人这么好了。”

“你这也叫对女人好?”

“对女人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自己得好,我得先对自己好,自己开心了,才有心情去哄女人,自己要是都苦大仇深,怎么对自己的女人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我觉得你要是喜欢花花世界,就不该那么早结婚,既然家里有了一个,就该没必要再招惹外面的人了。”说完我又补了一句“可能我也是电视剧看多了,随口一说,别在意。”

年轻的时候说一声“操”都是完整地表达了自己,而岁月层层叠叠地覆盖了我们,如今说整夜的话也宁愿不明不白,图个和气周全。

“不在意,你什么鸟样子我能不知道嘛,没原则,有底线嘛。不谈别的,就说我们小时候听到的那句口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我觉得这话吧,没羞没臊的,一点力量都没有,一点骨气都没有。要我说,没结婚的,在外面乱搞那才叫乱搞,你也是读过书的,肯定记得,古有云啊,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理可证,一家不成何以成万家。”

“你一点都不会愧疚吗?”

“愧疚什么?老弟,哥哥的心还是在家里的。家才是我坚强的后盾。再说了,愧疚是因为触犯了法律,背叛了道德,但是仔细想想吧,法律与道德 是一种集体认可的狭隘观念”

“那你也不怕得病。”

“少说晦气话。就说那玩意儿啊,女的叫阴道 男的叫阳具 撇开阴阳不谈 合起来就是道具,你看 那玩意儿不过也就是爱的道具不重要。心守住了,家就守住了。”

“流氓逻辑!”

“是流氓就不讲逻辑了!其实我还是挺善良的,每次开心过之后回去我都会对她加倍的好,你没结过婚你不懂,婚姻就像春天的被窝,不盖会冷,盖严实了,又热,半夜总是会踢踢被子,把脚伸出去透透气的。我这人,别看我嘴巴坏,心还是挺善的。”

我们多半会认为自己是善良的人,那些说自己很内心很黑暗的人也不过只是认为那么说很酷而已,但心底还是会以为自己是善良的,因为那种自认的善良是不需要成本的安心良药。

“不对啊,你是不是开错路了。刚刚下了高速之后你是第几个路口拐的?”我岔开话题。

“我跟你说 人生就要走错路 走错路还能遇见不一样的风景 不能总是拿着手机导航不放 导航是什么是扼杀意外的元凶,意外是什么,是奇迹,是机遇,哥伦布是怎么发现新大陆的,对吧!”

说罢,车子开到一片开阔处,前方是一大片空地,一望无际。

“怎么样兄弟,我是怎么说来着,哥伦布就是这么发现新大陆的。”

然后一脚油门,向前开去。

突然不知道从哪儿站出来两帮人。手机拿着牌子——给钱指路,不给死路。

我正纳闷呢,他一脸惊恐地对我说“哥伦布有没有说该怎么对付原住民?”

“掉头啊!”

他刚准备打方向盘,前面一帮人就同时举起了半块红色的板儿砖,人手一块。

“你身上有钱么?”他问。

“卡里还有一点。”我说。

“一大男人身上不放钱的吗!”

“你呢?”

“在卡里啊。”

“他们铁定是要被收过路费了。”

“对,过路费。”

金子打开两座中间的扶手箱,抓起一把平时交过路费的零钱冲外面撒去,倒挡,打方向,掉头,油门。

逃出那鬼地方之后的一路上我们笑得跟孩子一样,就好像是一起罚站的同桌,结伴翻墙翘课的死党,好像时间从来没走,我们从来没变过。

我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低头捡起,是他的身份证。

他往下瞥了一眼“大概是刚刚撒钱的时候掉的,还好没一块儿撒出去,不然就不光是你没身份了,我也得成流浪汉。”

看着他身份证上的照片再看看现在的他,老实说,真的判若两人。要说这身份证上的人是我都有人信。

“要不,别去见你那网友了,我们回老家,回学校,叙叙旧吧。”说完顺手把身份证放进了扶手箱里。

“就咱这么一路,叙旧叙得还不够啊!”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聊聊,或者去母校看看也成。”

电话响了,他的手机上显示着——老婆。

“帮我接一下。你接,可信度就高多了。千万不能挂电话,挂了就显得不对劲了。”

“不挂,如果我实话实说了呢?”

“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你搞清楚,我来找你是叫你陪我出来开心的,不是陪你散心的,你没身份证了关我屁事,要不是拿你当个幌子,我会找你?你别坏我好事我告诉你,否则,你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我咬牙,一把夺过手机,挂了。

“你什么东西啊,扶不上墙的烂泥,你以为我愿意叫上你啊,要不是快过年了,朋友都回老家了,我会叫上你这么个不回家的玩意儿?你的事我听说了,在老家惹了惹不起的人出来躲祸了是不是,你就没想想你家还有你的老父亲呢!我告诉你,你爸现在大门都不敢出,我知道你恨你爸年轻的时候搞外遇,弄得你妈跑了,开个家长会也没人去,怪谁啊,怪你,你当时撞见你爸跟别人乱搞的时候就不该说出来,我告诉你,祸全都是你闯的,怨不得别人,你就是嫉妒我呗,跟着我混,你好过,好不用回那个啥人也没有的家。别人还总认错我们,你肯定觉得挺爽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好几次砸烂别人的窗户被逮到报的都是我的名字,我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

此时车还在路上,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一手拉起手刹,一手攥着他的手机冲他的脸上砸去。数不清的次数,他的手机,我的拳头,一遍遍落在他的脸上。直到他不再挣扎。

我呼吸急促,头脑却很冷静。观察了一下周围,没人,没摄像头。下车,把他抬进后备箱。弯曲他的关节,以便一次性盖上后备箱。不行,身体太厚了,他的身下压着几个包裹,我小心地抽出来,盖上。

回到副驾驶,又下车,坐进了驾驶位。看了看包裹,包裹上有他家的地址。打开扶手箱,摸了摸那张酷似我的脸的身份证。

我拿起他的手机,找到通话记录发了一条简讯给他的老婆。

“你先睡,我今晚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直到到了他家楼下,再次打开后备箱,取出他腰间的钥匙串时才意识到,这是一条不归路。我愧疚吗?不。法律与道德 是一种集体认可的狭隘观念。这是他告诉我的。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做人了,无所谓,我们从来都是人形的野兽,寂寞的妖怪。

进门,按电梯,13楼。

开门,黑着灯。

我摸黑进了一间卧室。

趴了下去,睡了这几个月里最沉的一觉。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光线刺眼,应该是中午。

一个看起来绝对比金子还胖的女人正坐在我的面前,双眼无神地往我脸的方向看。

“回来了?”那女人说。

“你听我解释。”我说。

“夫妻俩还解释什么,回来就好。”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毫无反应,突然想起金子说的那句“怎么看上我的?瞎了眼了呗。”她突然抓住我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摸了摸。眉头一皱,又露出淡淡笑容。

“回来就好。”

“我不是金子,金子他…”

她伸出双手开始摸我的脸。“像,真像。”

“我不是。”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了,你别走。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孩,跟爸爸妈妈出去玩,出了车祸,妈妈死了,她瞎了,后来四处求医无果。爸爸加倍地对她好,生怕她被人欺负了。上学被人笑话,就不上学,没人愿意和她交朋友,就不交朋友,爸爸每晚都搂着她睡,一睡就是十来年,女孩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吃和睡。渐渐地女孩觉得也许不是她离不开爸爸,而是爸爸离不开她。她越来越胖,更加不愿意出门。爸爸很安心,突然有天,有个男人来到家里,那男人是爸爸厂里的员工,一来二去,女孩变得开朗了,女孩想,可能那个男人是她离开爸爸的唯一的可能。果然,那男人来提亲了。女孩不知道的是看不见的人逃到哪里都是一片漆黑。”

此时手机响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不是我的,再找出金子的手机。

是一条简讯“【中国农业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在我行留存的证件资料有效期已经过期,为不影响您的金融服务,请尽快携新证到我行任一网点更新证件资料。”

“对不起,我还是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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