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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撒好了,可整地、起垄子却是重体力活,喜顺没白没黑的抡着镢头和铁耙在地里干。四、五天下来,腿就打软了,一坐下来就站不起来;白天的大太阳毒得像烙铁,把他的背烤得像化了一样;两只手上的老茧全磨开,磨出了血点子,手指已经不能伸直,摊开手掌手指就像鸡爪子一样蜷着;晚上躺在床上全身散了架,全身每个骨头节都像有针在往里刺,疼的他龇牙咧嘴,背上也脱了一层皮,杀疼杀疼,一个劲的咳哟,一咳嗽胸肋又疼的厉害。好容易熬盼着睡了,到了后半夜又被焦渴催醒,想喝口热乎水,一提水壶,却是空的,又懒怠起来烧水,只好焦渴到天亮。看看地才收拾了约摸有一亩的样子。喜顺的大白菜打算储存卖高价,可以比当地白菜晚种三天,但是时间也差不多了。种菜多年,他知道晚种两天收成可是很不一样,节令一到,天气一冷,大白菜要是冻在地里可就惨了,庄稼人的日子算的不是阳历,算得是农历,是节气,是时令。他们是算着节气时令种瓜点豆,马虎不得。
喜顺寻思自己撑不下来,他就给小舅子打了电话。小舅子说上午忙不过来,现在正是收黄花的时节,但每天下午可以叫两三个人来帮忙。让喜顺备些吃头子,最好有点啤酒。喜顺忙问工钱怎么算?小舅子说:“你别管了。”就把电话扣了。喜顺心里暖乎乎的,一大早跑到集上去买酒肉,驮了一筐回来。又到邻居家里去借镢头、铁耙等家伙头,等拖着家伙头回到园里,发现小舅子带着两个小伙子已经在地里忙上了。
喜顺连忙招呼他们歇息喝茶,小舅子说:“姐夫,刚干一会儿,趁早给你整饬完了,家里也忙着,这几天南方有人来收黄花,不能错过机会。”
喜顺连忙应着,也扛了家伙去干起来。
人多力量大,几亩地两个下午就整饬好了,垄子起来了,横平竖直,均匀排列,煞是壮观。吃晚饭时,小舅子看着地说:“姐夫,你别说,你这块地是好地,肥料足,大白菜和莴苣一定是个大丰收!”喜顺听了乐得不行:“敢情好来!到时候你们不得来帮忙?那时候可得要工钱了,不然俺心里可过意不去!”小舅子看看姐夫黑黄的脸,说:“恩,到时候可以给他们一点,俺帮你点是应该的。对了,俺给你带来些黄花和藕,鲜的,你称点肉炖炖吃。可不能亏了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俺姐不在了,你得照料自己。再说,还得为孩子么!”说着从拖拉机车斗里拿出一个筐递给他,喜顺平时少有人嘘寒问暖,现在听了这话,眼眶热辣辣的,只是接了东西,说不出话来。“吃饭吃饭!”小舅子招呼俩小伙子。
饭毕,他把提前准备好的黄瓜柿子茄子等各三大筐,一一提到小舅子的车上,叮嘱他给两个小伙子一人一筐,另一筐洋柿子多些,是让他拿回去给自家小孩子吃,他们那里靠山,种黄花多,还有青云湖傍着,出莲藕,但是种菜少。小舅子点了头,小伙子们也连声称谢,三人上车,突突着开远了。
喜顺目送他们的车灯消失在黑暗中,回头望着整好的地,地在黑夜里安静的呆着,散发出新鲜的泥土的清香,让他心里那叫一个熨贴。他想:终于把地准备好了,明天是七月十二,立秋后的第四天,他要让自己的白菜、莴苣种子在这个好日子全撒进地里。他的果树上,有些知了还不肯歇息,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他心里欢喜,也禁不住哼哼起来:“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绵,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撒种子不大费力气,但是个巧活。这难不倒喜顺,也可以说这才是喜顺的长项,多少年来,打记事起,他就跟各种各样的菜种子打交道,对它们的品行特点再了解不过了。白菜种子进地前,要先温水泡个半小时,再放到凉水里降温,捞出来晾干才可以播种。这是从祖宗那里就传下来的经验,为得是防黑斑病、黑腐病,十分灵验。为防止出苗时有病毒侵袭,他还特地买了点抗毒灵来拌种。一切收拾停当后,他才开始撒种了。
喜顺戴着大席帽夹子,一手挎个小笎子,一手拿个小铁漏斗,在地里播种,他的身影在一大片齐整的垄子间移动,就像个画在线谱上的小音符,又像游在河里的小蝌蚪,一会远了一会近了,一会大了一会小了。以前他种白菜是用手遛种子,今年他不能那么随意了,他用了小漏斗,这个小漏斗能保证播种数量,白菜种子忌少不忌多,多了可以间苗除掉,少了就得移苗另栽,很是麻烦,所以播种就不能马虎。他从早上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太阳挂西。虽然立秋了,但天气一点也不见凉快,风还是稠乎乎的,他听收音机里广播的天气预报,这几天是没有雨的,希望是准的,要不然,他的白菜种子可吃不消那大雨的砸巴,几个大雨点就会把它们冲的没了家,没了家的、四处飘零的种子那可不是长得乱七八糟么。
喜顺直起腰来正要歇息,忽见地上杵着一个长长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吓得他赶紧回头看,却是满眼的阳光,恍得他睁不开眼,等他努力看去,才发现地那头站着一个人,是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一直拉到他这里来。他仔细去辨认那人的模样,才看清是徐有路。他的眼皮和嘴角在暗影里耷拉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喜顺想陪个笑脸,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见人先笑,先说话打招呼,这也是庄里庄乡晚辈遇到长辈该有的规矩。可是这次只勉强挤出个笑脸来,话没有说出口。对方却只管立着,影子正好盖在喜顺的身上,倒将他的影子罩没了大半。对方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喜顺感觉到空气比先前还要稠,还要热,像要爆炸。他的汗从腋窝里脊背上奔流出来,小河一般流向心口后背,又从心口后背向裤裆里奔流下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喜顺发现那个罩在他身上的影子鬼一样消失了,一个声响也没留下。他心里更虚了起来,他寻思这狗娘养的为什么不说话?许久,他走到狗娘养的刚才站的地头上,看到地上有一串乱乱的脚印,原来他来了有一霎了,有一对脚印是深深的印在泥土里,分的很开,就像是一对大大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他。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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