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走去

(一)

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吃饭对她而言,一半喜,一半忧。准确的说,此刻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喜忧参半。一小时后将出现短暂的全喜,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全忧。

现在她准备好了,手洗好了,妆化好了,微微上扬的嘴角,牵扯她的神经,提醒她,可以开始了。姐姐拿来镜子,最后一次让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张脸是她一点点用嘴灌大的,什么都灌,甜的、苦的、软的、硬的、肥的、瘦的......从一个瘪口袋,撑到了鼓沙袋。

她用手略微调整了一下耳环和项链的位置,将头发遮住的红宝石露在外面。她想象着大约两分钟以后,当镜头前出现她时,红宝石的光彩,将为她赚得无数夸赞,他们会为她的耳朵倾倒,甚至会心生嫉妒,嫉妒它的昂贵。

尽管她知道赞美会有的,幻想是真的,即便灰头土脸,她仍会被奉作女神,头戴金光闪耀的隐形王冠,王冠可能是香草味,巧克力味,抹茶味,或者猪肉味,羊肉味,牛蛙味,没有人说它无味,没有人说它丑陋,尽管如此,可作祟的虚荣心和女孩生来爱美的天性,还是使她不断的调整耳环和项链的最佳位置,以致于原本空闲的两分钟倒计时,反倒仓促起来。

她用右手食指快速地点了三下桌子,暗示一旁的姐姐可以闪开了。早先说好的暗示语,对方当然一点就通,于是蹑手蹑脚的向后退了几步,镜子捧在怀里,像一根断线木偶,瘫倒在原地。看得出她是提住气,做着一连串动作,先坐下来,而后靠紧松软的垫子,镜子还在怀里,眼神涣散着往四处看了看,最终耷拉下眼皮,眯缝着盯着什么,可能是裤子上的方格,或者长条状的鞋尖,再或是灵魂出窍了。

大家好,今天我要吃的是我姐姐煮的面。红宝石衬托下的她,神情和往常依旧。果然,她看到评论区里已经有人在对这副耳环赞不绝口了。她嘴上说着谢谢,心里觉得这些人的词语真够匮乏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早看倦了。

先来看一下吧,她不再管那缕从耳后窜出来的头发,而是从桌上端起最左边的大碗,因为接下来的主角显然该换了。沙发上的姐姐动了动鼻翼,继续盯着什么。

这个是经典的红烧牛肉面,第一碗面堆满了辣椒,覆满了红油,牛肉宛若小山,山底正在起火,眼看着烧到半山腰了。这个是海鲜面,紧挨着肉山的是一碗虾山,这群虾推推搡搡的在绿草间穿行,绿草密密麻麻,少几根还算雅致,多了反而累赘,像活埋。如果再往深处想想,竟有一场躶体的活埋表演在一点点上演。

这个是店里最受欢迎的,她拿起纸片看了又看,巴掌大的皱纸,有黑印透过来,但刚好看不清字迹。是奶油面,她朝向镜头,款款一笑。最后这碗是油泼面,我最期待这个。

只要是你,我们都期待。屏幕上有人留言说。只几秒过去,不知是谁,不明何故,期待一词成了这段时域里的主角。

那我就开始吃啦,她像是在对姐姐说,也像是在对过往说,也或许有某个短暂的念头突然浮现,如果今天是最后一次录呢?假如她确实想过,才可能是说给这些“期待”。他们无一例外是“期待”,是被换以“期待”名字的集合体。词语究竟有没有温度?在她说来是有的。说给“非期待”的人,妈妈、姐姐,是暖。她们“非期待”她吃下去,却期待她活下去。而当她说给“期待”的群体时,他们“期待”她吃下去,而后呢?她就成了被退出的软件,软件有她的体温吗?只有他们的满手汗渍吧。她火辣辣的爱“期待”,冰冷冷的恨贫穷。

(二)

对于面条的记忆,始于腊月里那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每到过年,什么花样的吃食都刺激不到她的神经,唯独姐姐端上桌来的一碗面。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姐姐常把自己比作西红柿,一来为着大红的颜色,看着喜庆。二来西红柿圆润又饱满,寄托着姐们俩的念想,在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她们无比希望两个人的肚子也能撑得圆鼓鼓。

小时候她以为姐姐只喜欢吃西红柿,而她又刚好很排斥,于是她总是先把西红柿一块块夹出来,放到旁边的空碗里,再将粘在鸡蛋上的碎面条抖落干净,而后张开大嘴,把整块的鸡蛋塞进去,直张到两边的嘴角撕扯的生疼才罢休。之后她半张着嘴,腮帮子活像是两个西红柿。尤其是腊月里,四壁怕是觉得这几间房也吃不饱,拼了命的喂他们风,喂他们雨,吃的他们几乎要吐了。他们如果吐了,那可比天塌下来还要命,真能要了姐们俩的命。为了保住命,姐妹俩蜷缩着也要一起扛,风来了抗风,雨来了抗雨,倘若有人想知道这一冬她们又抗了多少,倒不难,只管往两人的脸蛋上瞅。

这次不做西红柿鸡蛋面吗?准备最后一碗面之前,姐姐照例问道。

她照例摇摇头。

如果单从个人喜好来看,她应该先吃油泼面才对。她从小就被姐姐笑称作“藏不住事儿的小家伙”。即使眼前摆的东西再多,你只管盯着那双眼就行。看见喜欢的,她往往会睁到最大。从这点看,她们姐妹俩有点儿像。每逢遇上熟人,就看她站在一边,仿着姐姐的口吻说,这个傻丫头,见着喜欢的就藏不住,你那手抱那么紧干嘛。实际上这是句山寨话,前半句没错,后半句本应是“你那眼瞪那么大干嘛”。

这些年随着时过境迁,她们彼此常爱开的那句玩笑话,也渐渐被阴霾驱散了。她瞪眼的机会越来越少,姐姐拥抱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她喜欢的东西不再是当年的感觉了,淡了许多,姐姐喜欢的人也一样。于是每当她从姐姐那里听来新鲜事儿时,她的眼睛便会不自觉的瞪大。或者每当姐姐情绪极佳时,总会兴奋的紧紧拥住她。她们的眼和手,慢慢变成了只为对方而活。

(三)

她们的父母是谁?出生在哪儿?两人谁大谁小?已无从知晓。她们只记得在各自的记忆里,叫过胡珊、胡海,金珊、金海,杨珊、杨海,最后省略为珊和海。她叫珊,姐姐叫海。

海记得有一年腊月里,胡妈妈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海记得有一年春日间,金妈妈患了重感冒,一连几天的煮汤药,弄得屋不成屋,院不成院,气得邻居直跺脚,怒道粪堆也没有这么呛。海还记得有一年秋月夜,杨妈妈收拾好衣物,带上她和珊,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住进了高高的大方块里。

有一天海和珊叨念起自己的记忆,珊的记忆也像弹簧一样弹开了。她记得胡妈妈躺了小半年,最后在床上躺死了。她记得金妈妈煮汤药,喝汤药,喝了整六天,最后在第七天给毒死了。她记得住进高楼里,睡在软床上,听着杨妈妈每晚的哭声,最后眼见她像新娘被挑起的红盖头,在大地上绽放出一朵花。

杨妈妈总叫你老大,你就成了老大。珊坐在木桌左边的木椅上说。

所以你认命了?老二。海坐在墙角的地板上问。

认啊,珊从地上捡起几根头发,边捡边答。她这副姿势和杨红一模一样,她记得那天杨红边捡头发,边抱怨家里有两个孩子好麻烦,连头发都要捡双倍。

所以你认命了?她问杨红。

认啊,杨红说。

杨红在世时,不常提起姐妹俩小时候。一来她也不十分清楚,二来她这人最讨厌回忆。但是唯独一件事,让她破了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关于姐们俩谁是老大的问题。

据杨红回忆,当年她俩被人领到杨家门前时,海一个健步冲到门前,那架势仿佛前面是狼窝。杨红觉得这许是身为姐姐的本能,于是在问过这俩谁大,且对方表示自己也糊里糊涂以后,杨红自作主张,海就成了老大。

那是因为我想上厕所,海在很久之后,偷偷对杨红说。

杨红当时是一张似笑似哭的脸,嘴里叨咕着“都是天意”,第二天她就跳楼了,桌上的水还热着。

是陈磊干的,海笃定地说,一定是他。

不一定,珊面朝着墙,一片片抠下微微掀起的墙皮。

他这几天都没来,海坚持己见。

也许他去出差了,或者去旅游了,或者去朋友家了,也可能他只是想去上厕所。剥落的墙皮晃晃悠悠地掉在珊的红袜子上,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袜子,将它们整齐的排列好,尽管仔细,可它们终究难以再拼凑起最初的模样。

你说他去厕所?海疑惑地问。

珊“嗯”了声,继而道,上厕所可以改变很多,顿了顿,又道,上厕所可以让他从杀人凶手变成无辜的人,上厕所也可以......她抖落干净袜子上的碎屑,我的袜子破了,珊说。

我去拿线,海朝杨红睡觉的屋走去,她憋着尿,若无其事的从厕所前穿过。

(四)

杨红死后第五天,陈磊出现了。他哭诉自己本打算去医院割阑尾,却连带查出眼睛有毛病,眼睛刚治好,食道又觉得不舒服,吞咽实在困难。

真巧,海冷冷地说。

是......是有点儿,陈磊结巴道。

如果从声音来判断,他应该有50来岁了,起码45以上。海过去总说这声音和某个电影明星一模一样,那是个渣男大叔,全靠声音加分。

你多大了?海百度了渣男的信息,刚好50。

50,陈磊倒是配合。

海“噗嗤”笑了,“果然,”她习惯性的抓了抓头顶,好让头发显得凌乱些。

珊从饮水机旁搬了把椅子,用衣袖擦净几滴水珠。坐吧,她说。

坐吧,陈大叔,见陈磊似有犹豫,海吊高了嗓门附和道。

陈磊坐下来,一扇窗正对着他,窗前的两个姑娘本该在学校读书。他听杨红提起过,自然对两人的情况有所了解。

想读书吗?他看着珊,问两个人。

珊低着头,抠指甲里的泥垢。

你在赎罪吗?海歪靠着沙发垫,腿上的手机频频在震动。

陈磊这才明白,他们把自己当成杀人凶手了。我是杨红的大哥,他觉得可能不够明白,又补充道,我是她同事,比她大几岁。

这年头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随便叫的吗?珊站起身,怕打掉裤子上的小泥粒。

说得好,海应和道。

珊又坐下来,别说你是去了趟厕所的工夫,就成了大哥。

海抓了抓头顶,我去回个电话,她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去了里屋,关上了门。

屋外只剩下珊和陈磊,他们会谈什么呢?海心里好奇,耳朵紧贴在门缝上,奇怪了,两个屋子离的也不远,怎么什么都听不见。珊声音小,听不见也算正常,怎么陈磊也没声呢。这时候她真希望自己的耳朵是一块软面,越擀越薄,越擀越长,直擀到能从门缝里穿出去。过了大约半小时,仍然没有一点儿响动。海等不及了,她故作电话打完了的样子,打开门,见屋里唯独珊在揉搓着脖颈。

陈磊呢?海向窗外望了望。

走了,珊靠在海刚刚靠过的椅垫上。

走了?海吼叫道,怎么能让他走。

他说他想上厕所,珊微微一笑。

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在厕所里,厕所,怎么又是厕所,她挠挠头,我饿了。

(四)

陈磊那天走后,就再也没来过。

直到珊的生日当晚,他手捧鲜花和蛋糕,花的味道海没闻见,他的味道飘了满屋。海不停地打喷嚏,她站到窗前大口大口呼着气,想说的话被接连不断的喷嚏打断了好几次。陈大叔你弄那么香,是要死人的。

陈磊没回应,窗前的沙发不见了。

我姐姐没放学呢,海合起窗,紧捂住鼻子,抓起沙发巾罩在头上,蹿进了里屋,“嘭”地关紧了门。

她终归还是去了,陈磊暗暗发笑,随后又舒展开像在拆线的嘴,露出白净的牙。自从做完牙部护理,他发觉造物主的确英明伟大,给了人类会笑的功能。

珊能上学,这多亏了他,尽管这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哥哥陈晋恰巧是校长,免费的资源浪费了多可惜。当初陈晋一家买房的钱,恰巧差5万,也多亏了他帮衬。陈磊经常觉得那些当时当刻看似巧合的事,没准儿日后的某时某刻就成了转机。比如借钱给哥哥,换来了珊能上学。比如珊能上学,换来了......他思忖片刻,换来了两个姑娘的信任。

海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不去就不去吧,反正陈磊也没想过再多管一个。小姑娘还是听话的好,乖巧的姑娘才有可能出落成乖巧的女人。

他站在屋中间的圆桌边,打开蛋糕,插上蜡烛。蛋糕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回忆,粉红色的......门开了,是珊。

你可回来了,我快饿死了。海已经吃掉半袋饼干,正在喝酸奶。

你过来,珊立在原地说。

是你,她又道。

海停住脚,继续喝剩下的半瓶。

我的考卷,她从书包的最外层拿出叠好的卷纸。

陈磊接过来,打开,扫了几眼,又合上了。好,好,好,连说了没有起伏的3个好。

几分啊?给我看看。海伸出手,用说不上特别期待的口吻问。

你想看?明天也去上学我就给你看。陈磊将叠好的纸放进兜里,他算准了海会说什么,才会这么答。

我才不去呢,果不其然,海懒懒地说。

珊半张开的嘴闭了起来。

吃饭吧,海抢先坐在面条前,面是昨晚剩下的,又热了热。

陈磊也坐下来,然后是珊。桌上只有两碗面和一个蛋糕,外加一束花。两碗面摆在海那边,一碗全是西红柿,一碗全是鸡蛋。

生日快乐,海推过西红柿那碗,好像送了个礼物。

生日快乐,陈磊拿起花,凑到珊耳边说。他浑身的香气令珊觉得晕眩,她感觉有一瞬间,自己的脸和陈磊的贴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他散发的芬芳比这世间任何一朵花都甜腻,她想起杨红在世时常说,男人香起来可要不得,简直成了魔。女人能怎么办?乖乖养着这枝花呗,都是天意。现在珊突然涌起养着他的怪念头,他成了魔,她又何尝不是。

生日快乐,她在桌下的腿靠在陈磊的腿上,一只手拉住海,闭起眼睛说。

(五)

18岁生日在珊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她再没有像那样把肚子撑成了薄皮的西瓜。海也是。只是这对于珊的唯一的一次,却是海日后无数次中的一次。

海做好了一口气吃光红烧牛肉面的准备,她想象自己正站在海边撒网打鱼,两根筷子是捕鱼的工具,搅和成团的面条扮演着鱼群,她则是一个贫穷的渔夫,没有人肯接济的老渔夫。尽管如此,她却比桑迪亚哥还勇敢,有着男人一般的力量。海夹紧筷子,用力向上一提,这一筷子下去,碗中间凹下去一个洞。两片牛肉凑在突然腾起的面里,一个不留神,被两边的面条推搡着掉回到碗里,蔫头耷脑的认了命。

捕到鱼的女派桑迪亚哥,身份如果不变,只怕要饿死。英勇过后,出尽了风头,现在该改当狗熊了。或者连狗熊都不如,她成了家门口的垃圾桶,而且是写有可回收字样的绿色垃圾桶。每个来倒垃圾的人,无一例外的一手打开桶盖,一手用和偷钱相当的速度,丢掉那些让身价贬值的恶物。假如扔垃圾无关速度,很有可能是某个人闯入了诺兰的电影里。

海用一种偶然邂逅老朋友的亲昵,和扔掉垃圾时的速度,吃起面来。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倒。缠在筷子上面条,被她的两唇吸进去,像小孩子钻进圆环里,顺着通道往下滑。那堆面条顺着她的食道,就这么滑下去了,连衣服摩擦的涩感都没有。还在排队等待的孩子,闹哄哄的排成两队,左一队,右一队,快要把老师的耳膜震聋了。恼怒的女老师只能捂紧耳朵,等两边安静下来。她听见刚滑下去的孩子落地的声音,微小的音量被捕捉到,在孩子们是福音。她妥协了,松开白皙的手,剩下的孩子比脱手的保龄球还快,互相踩着、推着,朝地面砸去。前一个刚带给大地负担,后一个就紧跟而上,给了大地二次负担,也给了前一个新的痛感。

海觉得腮帮子突然收缩成原样,有种被按压过的松软蛋糕缓缓升起的不自在。她打算趁热打铁,让第二拨孩子滑下向往中的滑梯。这么说是雅化,也可以说是让第二个人赶紧扔了手里的垃圾。尽管要分秒必争,但是她更想先暂停,打破计划中的时差,给一张贴满窗花的脸去去油渍。她拿起湿纸巾,用纸巾的四个角蜻蜓点水般擦去面条蹿入嘴里时,摇来摆去留下的痕迹。接着又喝了几口水清清口腔,总不能是第一拨孩子弄脏的地方,让第二拨孩子受过。

这拨孩子明显少了很多,也安静很多。老师再次伸开白皙的手臂迎接他们,机灵的先滑下去,老实的分开两边,然后一个跟一个,直到最后一个落地。最后落地的声音,也是垃圾掉进桶底的声音。这袋垃圾里塞了几双破皮鞋,被剪成四分五裂了,生怕有人捡了去接着穿,恨不得剪成碎纸片。

她吃掉碗底的几块碎牛肉,肉虽少,却足够弥补清汤寡水的无味。失去一大家子兄弟的牛肉面,还残存有几个弱者一心求死,他们已经在挥手召唤了,喊叫双唇来侵略,留不留全尸君随意,让我们一家团圆就行,哪怕在乱坟岗重逢。既如此,不杀不足以成全这些孝子。看在他们都还幼小的份上,便留下全尸吧。她懒得细嚼了,干脆像推土机那样,用筷子一根根推进嘴里,直接咽了下去。

红烧牛肉面吃完了,我觉得味道还不错,牛肉很香,面条很劲道。她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如春风拂面般说道。

屏幕下方不断显示着“妹子,你真猛”;“好喜欢看你吃饭”;“大晚上看真造孽”......她千谢万谢,除了谢还能说什么呢?谢谢是永远不会得罪人的表达。

(六)

火辣的牛肉面把她推进了盛夏,盛夏把她推向海浪,海浪又让她化作一只虾或一条鱼,而对虾和鱼的幻觉,直接催促她端起了海鲜面。她长这么大,只觉得心生向往的东西都不会实现。她向往海浪,却只能去游泳池。她向往在海边撒网抓鱼虾,坐在沙滩上美餐一顿,却只能面对电脑,狼吞虎咽胡吃海塞。

她始终记得珊曾经提到的普鲁斯特,珊说你学学人家,吃蛋糕的时候脑子都不闲着。这也算是个好主意,嘴上吃着,脑里想着,没准儿想着想着虾就不是虾,面也不是面了。

是什么?如果问珊,珊大概会说虾的样子像枪,面的样子像绳子。

可能她会问珊,是有人要自杀吗?

那你说像什么?珊会这么反问。

像你和我,海早就想好了。至于谁是虾,谁是面,她还没想好。

屏幕上的字幕里有人催她快吃呢,一次两次三四次地催。海第三次夹起虾,这次是一夹四只,夹筷子的手使劲按压住虾身,手指尖生疼。不成想软软的虾肉,竟被她按压出了订书器的感觉。四只虾活想四个订书钉,一个个订进手指,流出来的是油水。这四只虾一口塞进嘴里,果然震住了催促声。要想堵住他们的嘴,得拿出韩信带兵的心态,多多益善。

假如它们还活着,现在挤在她嘴里,这么一个狭窄的空间,恐怕很快就要窒息了。假如它们已经死了,它们已经死了。她越想越觉得反胃,这和毁人尸灭人迹有什么区别。海的牙变钝了,找不到石头,就用面条替代算了。一筷子面条紧跟着入了口,微微咸,有点儿粘。面条汤喝不下,两倍的咸。她继续吃着,想着,竟又生发出面条是泥土的想法。那些惨遭毁灭的冤死虾,如果暴露在不见光的空间里慢慢消失,她对此于心不忍。如果有面条覆在尸体上,就当是几铲子土给它们下葬了。这么想着,吃着,面条又不知不觉把嘴撑的极大,腮帮子鼓鼓囊囊,和杨红每次出差时要带的行李箱一样。打开口,就关不上。海的嘴也是,稍一张开,将是面条们逃亡的开始。

(七)

陈磊又走了,这一次已经有许久没来了。珊照常去学校,她发呆的次数增多了。

海有一晚问她,她问海,他还会回来吗?

海以为珊在问杨红,她说,不会了,她死了。

第二天,邻居传来了陈磊的死讯,死于食物中毒。

他吃了什么?珊问。

听说是一家蛋糕店,就在前面红绿灯的旁边。邻居边说边伸长脖子张望,好像在这儿能看见一样。

蛋糕店?海嘟囔道。我记得陈磊上次说他不爱吃蛋糕的,这个死骗子。

上次就是珊生日那天,说好的三个人一起去吃蛋糕,结果陈磊饿着肚子进去,又饿着肚子出来。海记得清楚,当晚她故意抠了一小块奶油,趁其不备时,抹了他一嘴。陈磊当时就像踩了电门一样,全身都抖起来。两只手和胳膊更是快速地擦着嘴。

又不是炸弹,你至于吗?海一脸不满地说。

话音未落,整盒蛋糕照着她的脑袋就砸了下来。你干嘛?海咆哮。蛋糕直往嘴里闯,她只觉得味同嚼肥皂泡沫。她厌恶奶油,珊是知道的。

我们走,珊拉起陈磊的手说。走了几步,陈磊叫住她。她知道他在劝自己过去哄哄海,可她偏偏不愿意。你走不走?珊松开手,面朝前方。陈磊没回答。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猛得回过身向海走去。

陈磊不知道她在海的耳边说了什么,但想来是件海极力想隐瞒,而珊已经知道了的事。

陈磊这么讨厌蛋糕,竟然是蛋糕中毒?这太滑稽了。海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沉默了。

珊一个人往超市的方向走去,买了一件粉红色的胸罩,一路上拿着它,并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回到家,海又没影了。

她锁起房门,又关上卧室门,脱光了衣服,换上新买的胸罩,换好了以后呢?她躺在床上,伸开胳膊,小小的乳房显得更塌陷了。生日那天,陈磊真的动情了吗?她靠近他,明明感到他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慢慢向上滑,她感到小腹随着游丝般的气息,越收越瘪,如果从侧面看,那块凹进去的地方就像海抢先挖下去的第一口西瓜。那地方会流出红色的汁水,它会把两个相识未深的人,久久地联系起来。

也许是年轻女孩的肉体令他产生了欲念,这念想未必就真实。她涉世未深,猜测一词理解起来虽然不难,但是真让她一层层剥开男人的心思,用将心比心的伪善去套出结果?她还是个孩子,一个稚嫩的孩子,一个只管自己付出,对方只需配合就好的孩子。

珊没有动,任凭陈磊的手轻柔的滑上滑下。她想要知道在他一深入底的瞬间,她究竟会不会流泪。她曾笃定的和朋友争辩,即使流泪,也是幸福泪。她甚至嘲笑那姑娘的蠢笨,哭了就停止了?他也太没诚意了。

陈磊始终在犹豫,像是在爬雪山,脚下总打滑。一打滑就又要重来,一重来就又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可不是在雪山,四周也不是陌生的面孔。我们正在家里,海就在隔壁。她想要扶住他,只有这一步踩稳了,下一步才能继续。她的手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睛向手上看去,那是双白嫩的手,而掌心的粗糙又出卖了她生活的艰辛。他的眼神从她的一只手移到另一只,看着她拉下上衣拉链,拉链涩涩的,不情愿的样子。

是粉红色的,珊说。

还不大,珊说。

陈磊的眼神继续尾随她的手,而她的眼神贴上了陈磊的手。珊的手松开拉链,顺势抖了抖肩,衣服就和秋叶一个样,说掉就掉了。她拿起陈磊的手,像在拿清早喝水的玻璃杯。陈磊看她拿起来,像在旁观这一切。他看着它们逐渐接近,那种感觉仿佛回到了高考考场。时间紧迫,来不及思考,只想着能写到哪儿算哪儿,于是奋笔疾书,眼看着答案即将穿透白纸,却发觉之前的步骤出现了问题。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此打住吧,否则损失将更大,失去的就不只这一道题了。

上学时老师常夸陈磊最果断,该舍的时候就要舍,舍了才能将风险减少到最低。他当即抽回手,将眼神转向别处,如同在考场上舍弃了这道题。

珊被他突然的收手吓到了,这种欲求而未果的感觉才最想流泪。陈磊说了声抱歉,就匆忙离开了。珊还是刚才的姿势,她一点点重温陈磊抚摸过的痕迹,慢慢到底部,到他没胆量继续的底部。她本打算就这么一下子结束,但是这种第一次的快感,她只想让陈磊留给自己,于是她轻柔地舔着那片区域,用舌头写出了心爱男人的名字。珊心想:即使那下面是一块能照出陈磊是个胆小鬼的镜子,我也要带着他的手,我们一起将它戳破。

她平生第一次给男人写情书,不知道写什么,就写了“我爱你”三个字,折成考卷的样子给陈磊,在她生日那天。陈磊看到它时,嘴上说着好好好,心却慌乱了。

(八)

海的笑容依旧灿烂,唇彩已吃去了三分之二,吃进去的就当是海洋面里的珊瑚,留下来的可以作奶油面的烂樱桃。照实说,她对奶油的厌恶仅次于闻到狗屎时,但谁让她过去随口说的自己什么都吃,如今被人当作把柄写在私信里。他们,她的粉丝们,偏偏想看她吃奶油面,还特意标注要大口大口地吃。要多大口吃他们才满意?她想,去做个整容手术吗?整成全球第一大嘴他们就能满意了?

奶油面就在手边,一股窜鼻的味道怎么闻怎么比狗屎还丑。面已经坨的很厉害了,如果它像冰山融化那般优雅,坨就坨吧。可它看起来真像是干瘪下去的......海忍住不想。

我去拿个喝的,刚才的面太咸了。她说。

珊似乎睡着了,歪着头,蜷缩成一团。海跑到厕所,关紧门,狠狠抠嗓子眼。她想象自己的手是一根钓竿,指甲是诱饵,只需一直往下伸,直到钓起胃里的鱼虾,就可以收竿了。她尽量压低干呕声,像一个偷情的女人怀了孕,却不敢让家里知道。只要一想到和陈磊一起吃蛋糕那次,撑得姐妹俩难受了好几天,珊还算正常,海直接去医院洗了胃。只要一想到管子让嘴和胃连接起来,她就觉得那些蛋糕已经在胃里成了化石。

努力了三次,还是吐不出来,兴许是吃的还不够多。想上次一人吃了两张特大号必胜客披萨,轻轻一抠,直接张开嘴去迎接敞开的厕所就行了。她直起身,揉揉肚子,它还不算大,她也还不算撑。

这瓶柠檬水还真难打,我姐姐帮我拧了半天才打开。海假模假样的往珊的方向扭头看去,说着谢谢姐姐。珊睡的更沉了。

你们姐妹俩感情真好。粉丝AQ一连发来10条。

海重新拿起筷子,那股味道似乎淡了点儿,只是就这点儿味,也足够从胃里钓几条大鱼了。

这面条闻起来奶香奶香的,喜欢奶油的你们一定要试试。说罢,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这次吃的可真猛;还能再大口吗;亲爱的看你吃是一种罪。留言板前几条她还能顾上看,后面完全是一条又一条地滚动着,替换着。

海只想一口气吃完,要反胃就一次性反。她大脑空空,任凭臭味蹿上蹿下。如果说幸福是短暂的,悲伤是长久的。那么香味是短暂的,臭味的长久的,倒也不算生搬硬套。奶油面压底儿,柠檬水盖盖儿,香味救臭味。她小口小口喝着柠檬水,突然想到陈磊的死,想到珊的退学和患病,难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亲爱的,你沉思的样子真美。粉丝AQ又是十条。

这个AQ已经是老粉丝了,海对他印象深刻。那还是最早录视频的时候,围观的不多,几十期下来留言量寥寥。他是从哪期出现的,海当然记得,是第一期。记得前三期都只有他一人留言,后来加入了一个叫雪兔的,再后来走了雪兔又换了一个海2,再再后来走了海2又换了爱海,再再再后来,换来换去,海只记住了AQ。

AQ平时并不活跃,只在节假日发一句祝福的私信。海曾经想约他见面,当作是对老粉丝的感谢。他说什么也不肯来,最后只能作罢。海又说想寄些小礼物过去,也被他拒绝了。海私下里登录他的微博,里面只有转发的视频,每一期都有,每一期的标题都是亲爱的。

这次也一样,亲爱的,你沉思的样子真美。海被他逗笑了,你也美,她说。

一盘海鲜面下肚,仿佛秋叶落尽了。肚子里堆满了叶子,怎么也扫不干净。它们浸泡在水里,彻底粘在一起,更难清除了。

(九)

陈磊的死留在海心里的是对奶油蛋糕的恐惧,而对于珊,则是一次葬送了的奋不顾身的开始。海始终记得珊最后一天放学回来的神情,那是在如释重负里夹杂着悔恨。那天晚上珊买回来两大袋奶油蛋糕,然后一块接一块地吃,吃了整整两个小时。海从没见过姐姐吃这么多,是姐姐,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姐,别吃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姐姐这个字眼就快冲破喉咙而出了,她用力压紧舌头,像小时候用力按住快要喷出来的可乐瓶口。

那晚珊吃完蛋糕,就去睡了,一切都那么平静。海一边收拾满桌垃圾,一边在微博上来回刷。偶然间,一个视频吸引了她。视频里的姑娘身上没肉,却在表演吃肉。吃肉本不稀奇,可她一口气吃掉20多根肉肠——又粗又长的肉肠,这就稀罕了。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完,手指不受控制的点了赞。视频里的姑娘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海能看透那个眼神,那是伴随她儿时的眼神,只在饥饿的时候才会有,骗不了人。

她看看这姑娘,再看看满桌的蛋糕盒,又悄悄进屋看看正在熟睡的珊,她笑了。

次日一大早,海本想叫醒珊,说说自己的计划。她走进屋时,珊已经醒了,睁着眼看向天花板。

你醒了太好了,我跟你说件事。她站在床边,昨晚的笑还挂在嘴边,已经僵硬了。

珊没作声,继续看着什么。

海以为她还在生闷气,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你觉得怎么样?她最后问道。

珊依旧老样子。

到底怎么样你说句话,说完我就出去。海的笑容消失了,嗓门也大了起来。

行,我出去,你好好想想吧。海摔上门,跟了句真他妈的。

她料到珊可能不愿意,人家是向往课堂的。对了,今天不用上学吗?你今天不用上学吗?她喊了声。

没有回应。

妈的不去就不去,不去更好。

她嘴上叨咕着,手上也没闲着,直接翻到了昨晚那位姑娘。古代的皇帝如果像这样滑动着选姑娘侍寝,那多快啊,她这心思也没闲着。

随便点开一期,比较比较,竟是一期吃的比一期多。姑娘的脸圆乎了,吃的激情却一丝也没有消退,永远是一副天真烂漫,一副没吃饱的羞怯。珊能演成这样吗?真够呛。海心里盘算开,怎么想怎么觉得还是自己更适合。但是我能吃这么多吗?也够呛。她开始自我否定起来。不如先买点儿试试?她像在和谁商量。试试就试试,那人似乎肯定她了,于是她自我默认道。吃什么呢?就吃串串吧。海最喜欢串串,有多喜欢?她甚至想嫁给卖串串的大爷。

海想让珊跟着,顺便拎着打包袋,可是珊,她走到屋门口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自己拎吧。

平日里姐妹俩吃串串最多50串,珊顶多吃10串,海能干掉40串。珊总说海吃的比普通女孩儿多的多,陈磊也这么说。他们一起吃蛋糕那次,海一个人吃了6块,珊和陈磊一起也才吃了两块半。虽说海最后撑得被送去医院,但她能全都吃下去,已经是奇迹了。

这次她买了150串,卖串的大爷既惊又喜。要请朋友一起吃串吗?下次带他们来店里吃多好,大爷说。

这个串串店一天也没几个人来,上了岁数的嫌它硬,说它是假牙的克星。上班族们要么嫌地方小,要么嫌不干净,要么嫌吃了辣的要长痘。大爷常说长不长痘全看皮肤怎么样,和我这串儿有什么关系。每到这时候他就会说起海,有个小姑娘隔三差五来,每次吃几十串,你看她长痘吗,不仅不长,皮肤反倒更好了。海有时候在旁边听见了,只好嘻嘻哈哈的配合。但私下里她在大爷耳边说,我这是抹的,一白遮百丑。大爷没听懂,全当她开玩笑呢,下次吹起来更起劲儿了,吃了我的串,遮住你的丑。海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大爷真不实在,难怪年年赔本儿呢。她本可以再点10串的,一气之下索性吃了个五分之四饱就回家了。

她烦感大爷是真,受不住串串的诱惑也是真。而这两者之间,堵胃和堵心相比,堵心要算次要的,所以她照旧来吃,照旧听大爷吹嘘。

你们看,我说的就是这个小姑娘,三天两头儿来我这儿吃,这不今天又来了,点了150串。大爷打包串串的功夫,也不打算积点儿口德。

小姑娘给我们推荐推荐呗,一个大叔醉醺醺地说。

大爷递了个眼色,低声说,赶紧走你的,别搭理他。

下次我好好帮你宣传宣传,海说。

快走吧,大爷催促道。

别走啊,你给我回来,大叔咆哮着。

海加快脚步,心里又担心大爷的安全。她心想这老头儿也不容易,小本买卖,赚不到几个钱。他愿意吹就随他吹去好了,吹又死不了人。喜欢吹说明他还有进取心,要是哪天连吹都懒得吹了,估计这大爷......她没敢继续想。许是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她觉得人真是了不起的动物,就连死都在创新的范围内。倘若哪天要评比最有创意的死法,她倒不知道应该把票投给谁了。

死是人生的一大话题,但活着也不比死的热议度低。此刻萦绕在海心头的是怎么活,怎么有钱的活。她早就想好了,等她有钱了就去环游世界。至于为什么?很简单,没有为什么。

(十)

奶油面引发的“火灾”,急需油泼面“救火”。它的臭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海的口腔、食道和胃。油泼面被强行咽下时,针扎的痛感还在,作呕的气味稍有减轻。

如果在往常,四盆面根本不算什么。可这次显然让奶油面坑了,她被夹在吐与撑之间,撑得只想吐,吐又吐不出,别提多煎熬了。

AQ又发来消息,亲爱的,别勉强自己。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这盘油泼面像什么,你们说像什么?她索性找个借口和粉丝互动一番。

像什么?粉丝发来一个又一个问号。

这些笨蛋真没想象力,海心想。她在等着AQ,可就连他也没有反应。看来也是个白痴,海顿时觉得失落。

它像你,AQ到底还是发了。

像我?海疑惑地问。

你先吃吧,吃完再说,AQ发来害羞的表情。

海情不自禁地笑笑,盘里的油泼面已经粘在一起了。她想起串串店的大爷有一次把钱压在水缸下面,结果水缸底漏了,钱全都粘起来,弄不成形了。大爷撕心裂肺地哭喊,老命险些搭进去。海记得他当时说,人如果没有钱还不如去死呢。如今她完全能理解大爷的心情,珊生病的日子里,尽管有杨红的两个闺蜜帮衬,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她们没钱,却无法止住不花钱。

我要把这些钱都吃掉,等我有了钱,我要用它们炖肉。海这么想,竟然觉得闻出了钱的味道。她想象吃钱的感觉有多爽,如果录一期吃钱的视频,点击量让人不敢想。

海记得最会做油泼面的是胡金花妈妈,胡妈妈的丈夫喜欢吃油泼面,她就每天都做给他吃。那个男人很挑剔,太硬、太软、太辣、太咸,他什么都挑。胡妈妈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自己做完让珊和海尝尝怎么样。她们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一到那个男人的嘴里,却总有问题。终于有一次那个男人说,你做的真好吃。海忘不了胡妈妈当时的表情,她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流着泪笑了。第二天男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家,再也没回来。海这才明白,所谓的好吃,其实是永别的暗示。或许最后那碗面的味道,他根本就不清楚。

海记得胡妈妈摔了一跤,一直养在床上。有一晚珊煮了五谷粥端给她,那是珊特意和一个美食博主学的私房粥,胡妈妈说真的很好喝。当天晚上她就断气了,至于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

胡金花死后第八天,她姐姐又托了另一个女人照顾两个孩子。珊心里很纳闷,胡妈妈明明说粥很好喝的,怎么会突然死呢?海心里一怔,说道,你不知道吗?好喝是死亡的讯号。

油泼面很像我妈妈,粉丝的留言将海拉回到现实。她现在已经可以边吃边想,而且无论想什么,嘴上都是高速地嚼着。

也让我想起我的妈妈。在说之前,她咽下最后一口面。

AQ的私信跟的可真紧,油泼面很像你,我想粘着你。

海多么希望这条不是私信,如果发在群里,又将带动起新一轮热度。粉丝们会纷纷和她说情话,她陶醉在真真假假里,只觉得能吃是福。

那好啦,这期视频就到这儿了,如果你喜欢的话记得给我点个赞,也可以给我转发或者多多的评论和弹幕,还没关注的话记得关注我一下,拜拜啦,各位小可爱。海按下了结束键,看着满桌的空盘出神。

AQ的消息又来了,亲爱的,以后别吃那么多了,干点儿别的不好吗?

他今天发的格外勤,更像是海的护花使者。海的好奇心又像烟花一样被点燃了,绽放的绚烂多彩。我们见一面吧,她再次发出邀请,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前两次她自以为是,结果落得一场空。

好,听你的。AQ秒回。

同意了?竟然同意了!一时间海有点儿懵。

你在发懵吗?AQ又看穿她了。

海难为情的咬了咬下嘴唇,像是准备去见从战场回来,大难不死的未婚夫。她这才意识到,这将是彼此的第一次见面。我们在哪儿见呢?她问。如果是在咖啡店就好了,她想着,边喝咖啡边会朋友,真是人生一乐。

咖啡店怎么样?AQ继续这场揭穿大戏。

好啊,那明天九点我等你,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我把地址给你。海兴奋极了,连隐隐作痛的肚子也顾不上管了。

AQ打字速度可真快,你先去厕所吧,我知道那家店,明天见。

海停住打字的手指,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也知道我家的地址?他到底是谁?一直以来海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很熟悉,有种说不出来的熟识感。算了,别瞎想了,明天就能知道了。她放下手机,匆忙往厕所跑去。

珊还在睡着,这一觉可真长。

(十一)

AQ到咖啡店时,海还在路上。AQ点了杯拿铁喝着时,海正经过串串店。店里今年换了主人,先前的老大爷去世了。伙计小沈说,老爷子是太累了,一个人又烤肉又端盘,让他多找几个人帮帮忙,他嫌花钱多。海有点儿想他了,下次烧纸钱的时候再多烧上些。

她很想忘记大爷为她挨打的事,很想忘记为她冒雨赶来送串串的事,很想忘记拿她吹嘘的事,也很想忘记缺斤少两的事,无论好坏,海都想忘记。她觉得死人就是用来忘记的,胡妈妈如此,金妈妈如此,杨红如此,大爷当然也如此。

那次买了150块钱的串回到家以后,珊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海特意摆好桌椅,放在珊面前。她支好手机,调到录像模式,镜头里的脸又小又白,素着颜,可一样靓丽。她试着说了几句开场白,听起来有点儿啰嗦。啰嗦就啰嗦吧,她想,能吃光这些比什么都强。150块的串真不少,她清楚做这行的规矩,能吃肉就绝不吃菜,所以这堆干货里只夹了两根不起眼的素串。

串串里她觉得每串肉都很迷人,串在钎子上的它们是痛苦的,只有从钎子上滑下来才是解脱。是解脱,也是死亡,被撕烂,然后吞咽到底的死亡。一切事物都存在两重性,尚好或尚坏,唯独自己知道其中的意义。前50根串吃起来特别轻松,饥饿状态下吃什么都很拼命。接下来的50根越吃越慢,油腻感遍彻整个口腔,肚子里好像有只小猪滚来滚去。她稍稍喝了点儿水,不敢多喝,留着缝隙还要继续塞肉。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她和珊说。最后十几根了,为我加油。她本想长吸一口气,却不得不半路呼出。在这节骨眼上,鼓胀的肚子也来脱后退,拉扯着悠长的气息,害得它只能慢慢悠悠的挣脱出去。她试了几次,还是败下阵来。这个不听话的肚子总归是自己的私有物品,弄坏了就没有了,肚子没有了,她也就没有了。海轻柔地揉了几圈,妈妈也会这么揉吗?想起孕中的母亲,好像任何疼痛都不存在了,肚子里像是藏着一阵风,说话间就溜走了。她吃掉剩下的几十根,感觉和之前差不多,看来它们并不是压死人的最后的稻草。

海平躺在地上,也看向天花板。她有点儿犯困,好像有水和泥沙倾泻下来。她闭上眼,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以后肚子舒服多了,整个身体也松快了。这时候再想起珊,她才觉出有点儿不对劲,珊怎么一直躺着?

后来珊从医院再回到家,已经过了两天一宿了。医生透过搭在鼻子上的眼镜,看看片子,又看看痴呆模样的珊,说了句,开点儿药,回家养着吧。为这话,几百块眨眼间化成了灰。海拉扯着珊,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影,这个女人同样拉扯着两个孩子,来到一条小河边,把她们一个接一个推进海里,随后她也跳了下去。这之后另一个女人开始大喊救命,第三个女人跳下去救人,两个孩子得救了。往后的时光,她们叫她们胡妈妈和金妈妈。

珊不肯坐车,嘴上叫着陈磊、陈磊。每叫一遍,海跟一句,死了。陈磊......死了......,就这么一人一语,说到蛋糕店门口。两个人坐在店边的台子上,海找了个视频消磨时间,影片里的男女主角面对大海,喊着我爱你。海蹙蹙眉,问珊,有男人和你说爱吗?珊低头不语。海一本正经地说,说我爱你那都是假的,男人要看行动,记住是行动,说我爱你还不如吻你。她幻想一个强悍的男人和一个强烈的吻。珊又开始念叨陈磊,海的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海域。

当她在咖啡店见到AQ,向他提起在蛋糕店门口坐了整晚的往事时,海说那天晚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妈妈领着她和姐姐,一路上熟悉的场景,只是在结尾处,三个人掉进了无人敢跳下的深海。

AQ说,我敢。

他探过身子,吻在了海的唇上。这个吻不深,反而给人期待。

(十二)

从蛋糕店回到家,珊一头钻进被子里,海坐在床边看自己录制的第一期视频。又丑又蠢,她脱口而出。怎么这么丑,她不那么在意蠢。是这次的第一印象,海认识了花姐,一个专业化妆师。彼此往来不勤,全靠现今维持。花姐的技术一流,三下两下能让小眼变大眼,大脸变小脸。没几天功夫,海已将本领全学到手了,接下来就靠勤加练习了。至于练习的对象,她早想好了,除了珊,谁的脸肯让人随便摆弄呢。况且珊现在算不得正常人,怎么折腾她也没感觉。

海主动断了和花姐的联系,像这种见钱眼开的美女,即使再让同为女人的自己心生嫉妒,也不过是某天夜晚绚烂的星河,着迷一宿罢了。她开始和珊谈起条件来,要想我带你去吃蛋糕,就得先化妆。珊先是摇头,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好又点头。这就对了,海开心地说。珊面对海,睁眼,闭眼,张嘴,闭嘴,也算经历过化妆品的集体摧残了。眉毛画到半途,眉笔用完了,于是三分之二黑,三分之一棕。假睫毛每贴一次,就要有几根真睫毛掉落,假完胜真,也不是不可。眼线笔像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偏他喝了酒,一不留神就踩空了。眼影比印在纸上的印章还逼真。口红的惹眼程度,能直接让汽车停下。再配上惨白的脸蛋,这是个什么怪物?海问珊,珊傻笑着。

后来海经常在视频里和粉丝说,多亏姐姐肯献出脸,否则给人化妆能让她成为美妆博主?想都不敢想。这是大实话,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起初怕那些廉价的化妆品伤到皮肤,才让珊做“毁容羊”代替自己,以防妆有不测,不曾想她竟对化妆着了魔,技术也日臻完美,任凭再熟悉的人,也认不出面前这张脸的主人是珊。

她们还记得那个叫艾棋的男人,第一次视频录完后,只有他和AQ两个关注。当天为了让吃串效果显得更随意,海特意维持了饭桌的原貌,或许诚恳地说,是在混乱之上,又弄乱了点儿。眼尖的艾棋还是看见了姐们俩的照片,私信说看不清楚,让海另传一张清楚的过来。之后的每天晚上,点赞和私信成了他的签到方式。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传张照片好吗?

照片最后是珊发出去的,珊的病情慢慢有所好转,虽然话不多,但是觉少了,书也拿起来了。趁海不在屋,一张照片就像气球一样,海紧紧抓着,结果就这么被剪断了。你姐姐真漂亮,珊默读这几个字,然后又读出声来,又默读,又读出声,反反复复,复读机的人生。除了陈磊,这是第二次从男人的眼睛里,海败下阵来。见一面吗?对方来了精神。珊回了那家蛋糕店,以示默认。不见不散,对方回道。十分钟后,珊按下发送。十分钟?几秒后,好的,艾棋接连回道。

海不在家,珊照猫画虎,画了个大概。到蛋糕店时,门口已有一个高个子男人。珊走过去,男人像是拿出手机看了看什么,有事吗?他问。珊也拿出手机,指指上面的照片。是你?艾棋疑问的口吻令珊很不舒服。她本想转身就走,却还是轻微地点点头。不好意思啊,我没看出来,实在是你这一化妆,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喜欢你素颜的样子。这几句话从他羞涩的眼神里冒出来,尽管没有阳光滋养,只要珊看上一眼,它们就能长得比任何植物都茂盛。你吃蛋糕吗?男孩问。珊摇摇头。也对,你们女孩子晚上都减肥,他一边回应,一边在脑海里找话题。前面的咖啡馆是我朋友开的,我们去那儿喝杯咖啡?珊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这家咖啡馆倒也安静,老板看起来和艾棋年龄相仿。两位慢用,他冲艾棋挤眉弄眼。艾棋催他赶紧走,许是嫌人家多余吧,珊心想。没征求你的意见就给你点了这款美式咖啡,虽说不是店长推荐,但是我觉得特别好喝,尝尝吧。男孩由衷地说。这天以后,想起他时,珊都用我的男孩来称呼。尽管咖啡实在难喝,她还是一滴不剩,再续的两杯也都喝下去了。怎么能用喝字,真实是灌下去的,一只无形的手,且是自己的手,硬生生扒开嘴,灌下去的。

这个咖啡味的夜晚,咖啡味反倒不重要了。

艾棋一路送她回到家门口,看她进去了才离开。珊在心里默数三秒,又打开门,艾棋已经无影踪了。一定是我数的三秒太慢了,她沮丧道。客厅的灯没亮,卧室也没有,海还没回来。珊置身黑暗里,用心上的灯照明。她懒洋洋地躺上桌,觉得自己瞬间碎裂成咖啡粒,如果那双搅动她的手永远消失,她也将不再完整。

海什么时候回来的,珊不知道。艾棋的留言从此便消失了,这是事实。

(十三)

AQ吻了海,不深,却格外留恋。

AQ的个子不算矮,瘦长型,喜欢穿黑色高领毛衣。

海和珊约好一起逛服装店,结果两人默契十足,直奔男式毛衣,又默契十足的转到黑色区域,然后第三次默契十足的拿起同一款高领黑毛衣。海嘴上说着,让给你吧,手却舍不得松开。珊素来直接,话不多说,手不放开。

这件库房还有新的,二位不必争,店家等了片刻,说道。

珊海一起松开手,毛衣像一团揉烂的纸,有的地方勉强能复原,有的地方继续皱巴巴的。这件给你吧,珊说。海心想这会儿你倒能说话了,你想要新的,我也想要新的,我偏不给你。于是这次换她不发一言,死死盯着店家一会儿走回来的通道。

店家回来了,一只手拎着一个袋子,回来了。这是您的,她将左手的拿给珊。这是您的,又将右手的拿给海。刚好还有最后两件新的,店家走到柜台前,准备开票。您二位是一起结算吗?

各结各的,海说。

我没钱,你来付,珊说。

店家停下手中笔,看着海,海看着珊,珊看着毛衣。没有质量问题吧,珊问。没有,店家说。她那件呢?珊又问。也没有,店家答。好的,谢谢你帮我装起来,两件装在一起。她边说边从海的手里拿过毛衣,用和谐的口吻说道,还愣着干吗,快去交钱吧。

店家眼见着就要挣到钱了,赶忙说,这是您妹妹吧,您就答应她吧,做姐姐的,替妹妹......。

她是我姐,海打断道,冷着脸去交钱了。

我是姐姐,珊换了副面孔,冷冷地说。

等海交完钱,店家热情的表示,二位常来啊。店内无人回应。还真是一对没素质的姐妹,店家捡起弃在地上的毛衣,怒气冲冲地说。但是一想到总算见到回头钱了,怒火也就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你的毛衣买给谁?海好奇地问。

我的男孩,珊说。

男孩?海疑惑道,什么男孩?

你的毛衣呢?珊问。

AQ呗,你知道的,我录视频的那个老粉丝,海答。

他也喜欢黑领毛衣?真巧。听着语气,珊是不希望事实如此。

海对巧合一事不敢兴趣,她更关心“我的男孩”是谁。他是谁?海追问。

珊保持缄默。

海决定问点儿别的,你们见过面吗?她实在不解珊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难道是趁着自己去买食物的时候?这也说不通啊,录制时间不固定,总不至于对方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吧,何况珊也没有手机,她要怎么联系对方?海想到了蛋糕店,对方只可能是店里的人。这样一来,珊不需要联系对方,只需亲自过来就行了。

他是蛋糕店里的人吗?海迫切的想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珊继续沉默。

算了,不想说就算了,海叹息道。尽管表面上看是叹息,但是内心里她已经开始想象AQ穿高领毛衣时的样子了。明天晚上我和AQ去约会,至于你,随便去哪儿都行。

珊的心已经飞到了咖啡店,浸泡在咖啡里,等着艾棋喝下去。

她想给她的男孩一个惊喜,于是第二天在海还在化妆时,珊已经出门了。艾棋既然不喜欢美艳,她索性自自然然地去,好在皮肤还算说得过去,就这么见面也能对视下去。

珊几乎一路小跑着来到咖啡店,在门口的台阶前等着呼吸慢下来。她掸掸裤腿口因为步履匆匆溅上的泥点,飞起的头发此时也渐渐安静下来。我的男孩正坐在里面吗?她暗暗思忖,他今晚穿了什么?还是初次见面时的高领黑毛衣吗?珊觉得那件毛衣让他在清秀中,又添了几分儒雅。如果我把这件毛衣亲自......哎呀!她叫出声来,我的毛衣!两手空空的她想到那件毛衣正放在家门口的鞋柜上,怎么办?回家拿吗?耽误时间。不拿吧,那不是白买了吗,下次见面还有下次想送的。

你来找艾棋吧,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的珊只觉得头发里蹿出了无数只鸟,她“嗯”了声,正打算问问店老板怎么办呢。

艾棋不在,老板说。

珊向来没什么表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不觉得失望,可这心里,就像有瀑布倾泻下来拍打着心房。你要关门了吗?她试探性地问。

是啊,老板已经换好了休闲服,边换鞋边躬着腰说。

这么早,珊喃喃道。

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所以就......老板忍不住笑着说。

女朋友,艾棋会这么向朋友介绍自己吗?珊想。

我以为他今天去找你了,你如果早来一小时就碰见他了,老板的性子倒是真爽。

艾棋他......他平时......珊想问问有关称呼的事。

“女朋友”,老板说。珊一听,瀑布即刻变微风了。“我女朋友来了,我先走了,”老板匆忙和珊告别,留下她独自承受风暴的摧残。下次,等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珊下定决心,下次定要让艾棋给自己一个一心一意的承诺。

(十四)

AQ走了,海说。

珊从咖啡店回来不久,海也回来了。

AQ去了哪儿,珊没问,海没说。他还回来吗?珊没问,海也没说。

明天我们去蛋糕店吃蛋糕吧,就像第一次陈磊带我们去时那样,痛痛快快地吃个够。海坐到珊身旁,靠在她肩上,就在刚刚她还靠在陈磊的肩上。她感到珊的头微微点了点,就和当年她同意海是姐姐时一样。这些年究竟谁才是姐姐,海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珊很像另一个自己,从小学习好,爱读书,总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只是这个自己被疯狂和野性压制着,就快忘干净了,只有看到珊时,她才会重新想起。

她们蜷缩在沙发上,一个晚上,谁也没说话,清醒着。

你给我煮碗面吧,第二天一早海说。这些年她越来越善变,前一秒想这样,后一秒想那样,珊从不干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珊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看着海大口大口地吃。咖啡没加糖,却不苦。AQ走了,可艾棋还在,珊告诉自己,该走的谁也留不住,该留下的这辈子也走不了。

如果不录视频,食物对海的诱惑力几乎为零,她很少有特别想吃什么的时候。她本是个慢性子,吃东西从不着急,多数时候珊已经刷碗了,海却还在慢慢地嚼,气得珊干脆不洗她的碗。

自从录起视频,海的吃饭速度加快了,饭量变大了,家里的吃的增多了,都是粉丝们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至于赚了多少钱,她心里有数,赔本的买卖倒是真的。原以为有商家找她做代言,结果一家都没有。同行陈姐苦心婆心地说,你才干了几年,我都五年了,也就几个小门小户找我。指着这个赚大钱?那你是疯了。换个靠谱的工作吧,闲的时候吃吃喝喝,录录视频,有粉丝捧你臭脚,夸你赞你,忙的时候你就踏踏实实挣钱养家,找个男人谈谈恋爱,日子也挺爽快。

AQ也是这么劝她的,换个工作吧,你还年轻,这一年多你都吃胖了。海本身瘦弱,加上每次都靠催吐,虽然胖了点儿,但整体看起来还算匀称。海真后悔和AQ见面,如果不见,就不会匆匆告别。他们只见了两面,两个人,一人一面还没能牢记对方的脸。他只说自己要出国了,见了一面也算心愿已了了。而他的“了”,是海的开始。

海给珊看两人的合照,珊接过手机,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海没有意识到珊情绪的变化,仍在自顾地说着。珊打开窗,像扔掉一根头发一样,松开手,地上发出一声手机坠地的响动。

你在干吗!海喊道。

珊向她走去,唇间的缝隙出卖了她想要表达的迫切。

你这个疯子!海不等她开口,奔出了家门。

艾棋,珊喃喃自语,是艾棋。她晕厥过去,就在清醒的最后片刻,她知道自己也失去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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