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救赎之路

-1-

我其实一直都在滨城,从未离开过。至于我的妻子和八岁的女儿,我想他们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我不敢去找她们娘俩,也不确定女儿冉冉是否尚在人世。我强行让自己去忘记她们,可是谈何容易啊!四个月前,我偷偷撇下正在与肿瘤斗争的女儿,还有我那始终不肯放弃的妻子,逃离了他们娘俩。我换了手机号,不与任何人联系,就像从这世上蒸发了。

我本以为逃离了那个摇摇欲坠几近绝望的家,便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事实上,我错了,我心里的煎熬一点也没减,甚至比当初看着女儿疼得撕心裂肺时还要重。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挥汗,煎熬倒还能忘却。然而,收工后我又会陷入煎熬。我曾经是搞技术的,可是现在这状态,坐在办公室一定会疯的,唯有体力活能让我苟安。

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我抛弃了病重的女儿和无助的妻子,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即便如今我每个月都会转给妻子一部分钱,可钱始终消弥不了我心里的煎熬。

我不愿再在她们的生活中现身,就像我曾经无情地离开那样决绝。

实在焦躁不安时,我会接受那些在社交软件上抛出陪睡暗示的女孩,现在这样的女孩越来越多。床上的欢愉让我暂时心安理得,但用不了多久,寻欢过后的落寞就席卷而来。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行尸走肉,有时候,又感觉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心里藏着罪,我便少言寡语。

所幸,我找到了比上床更好的排解煎熬的方式。在中央广场,有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每周都有两三个晚上会来这里弹唱。摆一台电子琴,架一支话筒,放两张椅子,竖一本谱子。男人弹奏,女人清唱。偶尔,女人累了,喘着气歇会,男人便自弹自唱。

我迷恋上了听他们唱歌,起初站着,后来干脆席地而坐。他们一般会唱两个小时,围观的人来来往往,唯有我始终驻足。他们无论唱什么样的歌,在我心里都像是教堂里的福音,让我忘记不幸和自责,仿佛以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唱歌的时候,女人会时不时地转过头,看一眼认真弹琴的男人,微微一笑。偶尔遇上男人回视的目光,两人便相视一笑。那笑容浅浅的,满满的。

此时,我会偷偷地流泪,不知是被他们那岁月静好的笑给感动的,还是被自己心里装着的罪给悔恨的。

我与他们简单交谈过,和我不一样,他们是本地人。广场上也有其他为了赚点小钱而唱歌的人,可他们不是。我问为什么,只说是喜欢。

两个小时的驻唱很快就结束,我帮他们收拾。女人面色不好,许是唱歌累了,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用手揩着。说也奇怪,自从听了他们的歌,我晚上回去竟然能安然入睡了。

我成了他们的铁杆粉丝。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后,他们再没出现过。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只知道男人叫高宇,女人叫赵睿,两人同龄,二十六岁。

他们到底去哪了?回老家了?工作太忙没时间唱歌了?或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生活的变故实在太突然,太残酷!就像两年前,我的女儿突然查出患有卵巢性索间质肿瘤,而且高度恶性。曾在北京做过一次手术,今年年初又复发了。慕名来到滨城儿童医院,检查结果却不容乐观,瘤子已经大到将膀胱严重压迫。

医生让先做六次化疗,说,情况好的话,瘤子会减小,到3cm大小可以手术。我问他,希望大吗?医生反问,你问这个有意义吗?希望不大就不治了?我没敢多嘴。

又是一个无止境的治疗过程,起初我还能坚持,可后来,当女儿被病痛折磨,虚弱不堪,头发掉光,每次打针都哭喊的时候,我实在不愿继续负重前行。做了两次化疗,瘤子依旧没有减小。一天天,度日如年,看不到希望,加之债台高筑,经济也不堪重负。我狠心地提出放弃治疗,妻子却哭天抢地,骂我不配当爸爸,执意要抓住哪怕一丝希望。

也许,我确实不配当爸爸,我承受不了生活的打击,选择了逃避,躲在城市的一隅,过着负罪前行的生活。虽然每个月都打钱过去,但女儿境况如何,是否依然在世,我却没有勇气再去打听。


-2-

忽然,有一天晚上,高宇又出现在广场上,却未见赵睿。他独自支起琴,架好话筒,放好谱子,开始自弹自唱。以前,他钟情李健的歌,可今天他却只唱赵睿曾经喜欢唱的歌。我又席地而坐,静静地聆听。以前,赵睿唱这些歌时,深情款款,有爱情的甜蜜。如今,高宇的歌声里却掩藏不住忧伤。偶尔,他也会转过头看看左边,然而空空如也,没有微笑相迎。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变故了。唱罢,我去帮他收拾家当,问他赵睿哪去了。

她……走了?

我不相信,曾经那么相爱的人会分道扬镳。去哪了?

去她想去的地方。

我沉默了,帮他把话筒放进包里。他双手捧着展开的谱子,眼睛停留在《第一次》,这是他刚刚唱完的歌。许久,他合起谱子,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特意来这里弹唱,希望在天堂她不会被病痛折磨。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呆住了,什么?她走了?

高宇点了点头,就在上个月,她安然地走了。此时,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眼睛。他的心里装着爱,也裹着伤。

赵睿得了什么病?

胃癌晚期,早在半年前就发现了。

为什么又是癌症?我想起了女儿,医生虽未断言,但我知道,她的病也和癌症差不多。

确诊后,她哭着说,舍不得离开我,怕下辈子再也遇不到和我一样的人。她抱着我,慨叹老天不公平,还没和我过够,却要生生分离。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她一直抱着我,好像随时都会生离死别。

高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按捺住骨子里的悲伤。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吸了一口,却呛得咳嗽。

自从赵睿查出癌症,我就戒烟了。他苦笑着,我抱以苦笑。他又如何知道,我心里也有秘密,与他装着爱不同,我却是藏着罪。广场上人渐稀少,昏黄的灯洒下来,照出两个男人落寞的影子,还有烟雾的缥缈。

借着烟雾,高宇向我讲述了他和赵睿这半年的经历。他坐在椅子上讲,我倚靠着栏杆听。

本来我们商定好要治疗的,即便希望不大,哪怕只能延长她一天的生命,我也会努力。我们住进了协和医院,和儿童医院隔的不远。治疗癌症费用很高,我们便发起了众筹。可是,赵睿只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仅仅做了一次化疗,就坚决不治了,要出院,我依了她。

那段时间,她情绪低落,动不动就哭泣,我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她说,看着医院那些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插着各种管子,被灌着各种药,却依然无法停止走向死亡的脚步,我真的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生活。

她说,高宇,我舍不得离开你,可我更舍不得让你看着痛不欲生的我,我要带着笑容走。

高宇已经泣不成声了,而我也是泪眼朦胧。有时候,求死反而比求生更有尊严,赵睿要的便是这份尊严。我又想起了女儿,如若化疗无用,她现在应该病入膏肓了。不知道妻子的想法有没有改变,在女儿所剩无几的生命里,能不能让她有尊严地走。

我们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她说要把美好的回忆带到下辈子,为了能找到我。回到滨城,她度过了最有意义的三个月。来广场唱歌也是她的一个梦想,她喜欢唱歌。高宇继续述说着。

她的歌很动听,就像天籁之音,可以治疗我的心病。

有一个小姑娘,她也喜欢听赵睿唱歌。那是个体内长了肿瘤的女孩子,聪明可爱,赵睿非常喜欢她。真得谢谢她,让赵睿在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找到了灵魂安放之地。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对我说,一定要帮小女孩活下去。

我心里一颤,长了肿瘤的小姑娘?是我的女儿吗?不会这么巧,一定不会的,滨城儿童医院那么多和我女儿一样不幸的孩子呢。这样想着,我悬起的心又放下了,不敢追问过多细节,任他继续往下说。

她把众筹来的钱,还有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小姑娘的妈妈。她对我说,别怪我,没给你留下一分钱。我说,傻丫头,我要钱干什么,我只愿你能留下。临走前,她让我一定在众筹平台说清楚,那些钱没有乱花,而是给了一个亟需它的小姑娘。

行将分别时,我对高宇说,我想去墓地看看她,行吗?

高宇迟疑了一下,说,明天上午十点,你来这里。


-3-

赵睿葬在市区外的一处陵园,环境优美。我将一束黄花放在她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即便不算熟识,我依然觉得该来一趟。

高宇坐在墓碑前,将他带来的各种水果和点心依次摆开,想必这些都是赵睿生前爱吃的。

赵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冉冉下周三就要手术了,医生说,完全切除的希望很大。他说话时,显得很兴奋。

而我却犹如被电击中,腿都在哆嗦。我问他,冉冉是谁?

他说,就是赵睿生前很喜欢的那个小姑娘。才八九岁,就不幸长了肿瘤。不过,有幸的是,下周就可以切除了!他见我沉默,自顾自继续说,冉冉很乐观,也够坚强,打针都不哭。妈妈掉泪了,她还给妈妈打气。如果不是受她的影响,赵睿恐怕也不会那么快从癌症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的女儿小名也叫冉冉,难道真会这么巧合?可她并非高宇口中描述的这般坚强,曾经因为化疗疼痛歇斯里底地哭,哭的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不敢看他,将头转向一边去,目之所及,林林总总都是墓碑。生时无论卑微高贵,无论对错善恶,死后都只是一块孤零零冷清清的墓碑。

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仍然不敢用眼睛看他,只是问,冉冉的爸爸呢?

他起身,往外走,说,边走边聊吧。我跟在后头,步子比来时沉重多了。

冉冉经常问妈妈,爸爸去哪了,我想他。她的妈妈,我和赵睿都喊她慧姐,她对冉冉说,爸爸去挣钱了,没钱怎么给冉冉看病。其实,我和赵睿看得出来,慧姐撒谎了。后来得知,冉冉爸爸撇下娘俩走了,没了音信,只在每个月转钱过来。钱是很重要,可对于一个身患重病的孩子和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来说,男人的依靠更重要。你是不知道,慧姐有多难,身心疲惫,差点都倒下了。我挺佩服她的,她自己都说,即便心里千疮百孔,她也要咬着牙把冉冉救回来。一个刚强的女人,真的挺让我钦佩的。换作你,也会竖起大拇指吧?

他回过头来寻求我的认同,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瘫坐在路面上。

你咋了?他走过来,关切地问。

这回换作我泣不成声了。也许这些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懦弱让我选择了逃离,藏着罪活着,永远无法心安。终究,我还是无法逃离她们母子。可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即将手术的女儿。我曾经放弃了她,可她的妈妈,那个可怜的女人却始终怀揣希望。如今,她真的起死回生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见她?

高宇似乎明白了,他站起来,问,你就是冉冉的爸爸?

我无力地点头,就像一个待审的罪犯。如果有救赎的稻草,我一定会死死地抓住它。我是冉冉的亲爸爸,却连眼前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高宇叔叔,还有不幸患癌死去的赵睿阿姨都不如。如果我的妻子谭文慧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骂我禽兽不如。骂就骂吧,即便打我也不为过,我已经做了禽兽不如的事了。

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冉冉母子的吗?他的语气明显变得冷漠了。那时候,我们刚从外地旅游回来,赵睿的生命所剩不多,我时常陪着她,在街道上静静地漫无目的地走。有天,在街上遇到一个女人,推着一个包裹严实,带着帽子和口罩的女孩,在找房子租住。赵睿一眼就看出那孩子,也就是冉冉,得了重病。她告诉慧姐,可以住我们家。慧姐将信将疑,以为我们是骗子。赵睿急忙和她解释,聊过之后,才知道是同病相怜。我们家离儿童医院不远,正好空出来一个卧室给她们住。我担心有什么麻烦,可赵睿却对母子俩笃信不已。事后证明,她是对的,我们不仅帮助了这对相依为命的苦难母子,还让赵睿开心快乐地度过了最后的三个月。有时候,苦难反而让人性的光辉展露无遗。

冉冉真的很讨人喜欢,她喊我哥哥,喊赵睿姐姐。冉冉第五次化疗完,瘤子小了很多,赵睿开心的就像自己的病得治了一样。我看着她,却笑出了泪。其实,冉冉一直不知道赵睿得了癌症,就连她去世,冉冉也不知道。赵睿说,和冉冉在一起,让她渴望生,却也看淡了死。

我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脚却像绑了铅,无力前行。我张口,就连说话嘴都翘巴着,这墓地该有一处是埋藏我的,我不配活在这世上。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愿相信你就是冉冉的爸爸。他瞪着我,眼里有火苗在蹿动。他向我要了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没有呛着。

许久,他叹口气,说,你跟我去见她们吧!冉冉一直以来都有个愿望,手术时能有爸爸陪着。


-4-

周一,在高宇的带领下,我来到了病房。冉冉靠坐在病床上,她先看见我,欢呼雀跃的,嘴里喊着,爸爸,是爸爸来了,妈妈,快看,爸爸来了!她的头发已掉光,说话间就要从床上下来。我赶紧跑过去,制止了她,就在床上抱住她。

你赶紧滚,这里不需要你!

听到一声决绝的呵斥,我抬起头,看到了我的妻子。这还是她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妈妈,干嘛让爸爸走?

我放下冉冉,走到文慧跟前,顺势跪下去,在她的脚下,就像一个虔诚忏悔的信徒,哭着。

原谅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一步,原谅我的懦弱!

文慧任凭我抱着她的双腿,一动不动,却放开声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头上,就像钉锤,一下一下拷问着我的良心。

高宇怕影响冉冉的心情,说,大哥,起来吧,孩子后天还要手术呢。说完又对文慧说,慧姐,他能回来就好,冉冉不是一直盼望手术时能有爸爸陪着。

顾及到还在与病魔斗争的女儿,我们都收敛了彼此的情绪。毕竟,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这一刻,当我看到乖巧的女儿,看到瘦削的妻子,还有无亲无故却施以援手的高宇,我真正明白了,人生的真谛到底是什么。

两天后,冉冉被推进了手术室。主任出来后,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肉眼可见的肿瘤完全切除了。虽然以后还要放疗,化疗,甚至有复发的可能,可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懦弱地逃避。

文慧依然记恨着我,不和我说一句话。我清楚,她心里藏着莫大的怨恨,还有委屈,只是碍于冉冉没有发作。我就像一个迷途知返的罪人,每天都在虔诚地赎罪。我的余生不仅要赎罪,还要报恩。在我消失的日子里,文慧在众筹平台求助,在帖吧记录每一天的治疗历程。那些陌生的人,他们的慷慨解囊,便是我要去报恩的。我理解了苦难,也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它。

我问高宇,为什么要倾囊相助。

他说,为了赵睿。

赵睿说过,冉冉有希望摆脱癌症,我们要帮她。她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感觉那就是自己的生命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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