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半死桐》
夜色岑寂,凝思悄然。
灯火燃烧,阒寂间窗外梧桐纷纷。
想起什么呢?一叶飘摇落进眼里,好似乐府哀歌泠然,荡涤当年。
尘满帘,素带飘摇,白棂翻飞。
靖国元年。
贺梅子叹息浓重如化不开的夜。
曾经的贺梅子,如今年逾五十耋耋老矣。
“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却落得尘满征衣,凌云志已尽。
辗转北地一生郁郁不得志,如今重过阊门,念及终日孤影孤身,青冢依稀如初,心中酸楚,不禁恸然。
物也非人也非,犹记当年携手同来,誓比鸳鸯相守,恨与天同寿,如今,不慎失散在了天涯。
贺梅子怃然喟叹这一生词作深婉丽密,写尽了思妇闺怨。
却好像从来没有好好为她写点什么。
这辈子,浮生凋零,红尘倥偬,兜兜转转从哪里离开就要回到哪里以作善始善终的收尾。
凌云壮志一生已被消磨无几,余情也似被霜打过的梧桐,自知濒死,也无可奈何。
“我已迟暮罢。”贺梅子道,如今他已发似雪,鬓星星,正像那鸳鸯头上白白的一点:“这样靠着你的坟墓我们算不算到了白头!”
贺梅子听不清身后汹涌的回答。斜阳断肠,惨烈如葬的血色里,颓颓失伴的鸳鸯叫声惊起阵阵寒。
天地浩大,终不能再比翼。
原野旷远绵邈,晨光熹微,干涸了叶上露。
贺梅子自嘲仰天一叹:念你八字轻薄去的早,我何尝又不似这露珠一瞬昙花?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本生如朝露,去日苦多。
如果我死了,也只如这般只剩一荒青冢。
贺梅子想。
故人不在,故地回来也确是这般光景。
托体同山阿,还能与佳人共栖一抔黄土山涧,黄泉下共赏春花似锦,秋雨萧萧,想必也自静好。
重回故居,小廊回合曲廊斜。想往昔多少旧梦,剪烛西窗,共执手描眉黛。
曾经的琴瑟和鸣细想下疼得双目灼痛。
世人都说他貌丑,称他“贺鬼头”,唯独她流连他笔下艳词知他至情至性。
走过往昔双栖之地,路过她新坟,墓碑上刀口刻迹犹新。
贺梅子鼻尖一酸,突然想去好多地方,去看庐山烟雨朦胧,浙江大潮推浪。
他想去没有她的地方。
又或者是,找寻她想去的地方。
这天地之大,她只是散落在了哪里,等着他。
着天地又如此只小,不过四海九洲,他会找她。
残破漪漪旧迹,回忆被西风里断雁翅影打翻,贺梅子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绣幕深朱户,熏炉小象床。那时她那么美,口若朱丹,耳著明月铛。唯独不吉祥的绣履,可怜裁绣师无情分破散了两地鸳鸯。
那算不算是上天给的预示,终是一半黄泉萦思,一半浮沉终老。
贺梅子慢慢的笑着,笑出半生沧桑,笑出佳人粉泪犹映脸庞。
独自卧空床,嗅着她的气息贺梅子阖上已浑浊双眼假寐。
“若梦里真能见黄梁,我不愿功名金榜,只求再和你共浮生荒唐。”
南窗外,淅淅沥沥的飞起雨丝如线。
半梦半醒,贺梅子在想,是谁呢,执着这雨丝穿针引线。
昏黄的灯火爆开烛花微晃。
一针一线,密密的针脚,穿开廉价的葛布。
是谁呢……
贺梅子不敢睁眼,这种感觉恍如隔世之梦,怕睁眼就断了联系。
窗外雨还在下,雨势欲大,像贺梅子胸腔里堆积的情感,愈加磅礴。
鼻尖都似是她的味道,贺梅子终是缓缓睁开混浊老眼。
银釭里烛火幽微,女子的窈窈琼影被映在空阔的屋壁上,指若削葱,银针游走。
贺梅子痴愣地看着,不解风情的涕泪啊,终把这烛光模糊了……
贺铸,字方回。因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得名“贺梅子”。其妻赵氏,为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女。赵氏,勤劳贤惠,贺铸曾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之景。贺铸晚年对仕途灰心,在任一年后再度辞职,定居苏州,直至浮生已尽,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