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女服务生不知道除了微笑还能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进进出出的陌生的面孔。
也正是她这种脸颊微微向上抽搐提起嘴角的动作为拐角这家没什么人气的小店多招揽了三五个回头客。
十一月都灵的天灰蓝,蒙蒙的一层,鸽子飞的越来越低,最后都栖在某人家的阳台沿上,大概六七只。阳光一束束的挤过灰蓝投在阳台上,左边留下一片有棱角的阴影,鸽子在那阴影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女服务生从阳台下经过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有棱角的阴影和扑翅打闹的鸽子。我得给这场景拍张好看的照片,她想。
今天是女服务生来小店上班的第一天。 今天是女服务生二十多年来,开始工作的第一天。
她远远的看见拐角处的咖啡厅,门口的散座上零星坐着一两个高鼻梁的老人低头看报纸。咖啡厅一共有三个门,三个门夹住建筑的一个角,左边的门面朝西,另外两个门面朝南。最右边的门里有三个男人仰着脖子看墙上的电视,里边放的是直播的体育赛事,他们身后的吧台一角放着一台电脑供他们下赌注。
女服务生从中间那个门进去,向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中国少妇说明了来历,少妇让她放好东西带她走进吧台。
微笑是她在吧台后边这个小世界里学会的。她觉得这个国家的人都很奇怪,如果你眯起眼睛发自肺腑的笑就会有指甲脏兮兮的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和你搭讪,如果你不小心走了神导致面无表情了,这些指甲脏兮兮的男人就会问你是不是失恋了不开心或者正在生气之类的。开始的时候女服务生有点困惑该怎么应付他们,每每被人通过表情臆想心情的时候她都涨红了脸无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们。两三天以后她学会了这种简单虚伪的表情,只需要抬抬面颊动动嘴角就能表现得即谦和又冷静,很好的把她自己藏在了这圈吧台之后。
女服务生二十三岁,少妇二十一岁。说她是少妇因为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这年两岁。女服务生看着绕着吧台一圈一圈疯跑的男孩心想,自己到底是年轻还是老,还年轻因为结婚生子这样的事离自己八丈远,可二十岁的女孩已有小店有丈夫和两个儿子,相比之下自己这般年纪了却还在漂泊……
“给我一杯加甘草酒的咖啡。”
女服务员吓了一跳从小男孩身上回过神来,她没听清楚那个人点了什么便让他再说一遍,那人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没听懂,于是她转头看了看少妇,少妇在电脑前忙着给赌球的人下注,她有些懊恼,因为她曾经觉得自己学东西挺快,在咖啡厅打工对她来说不是个大问题,可这都三天了她还是听不懂奇形怪状的咖啡名称分不清一墙的配酒和烈酒。
她脸上挂着微笑来掩饰心里的不确定,她没有向对方再次确定,便转身用半生不熟动作打了一小杯普通咖啡,然后走到放酒的墙前边一边微笑一边指着她认为可能的酒问是不是这个,指了两个那人就点头了,她松了一口气,把这杯加了甘草酒的咖啡端给客人。
小个子老头
每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一波又一波下班的人路过小店,有的进来看两眼球赛,有的和同事点杯啤酒聊聊天,小店的人一下子就多起来了。
一个小个子老头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小店,他看上去五六十岁,样子不像意大利人,说起话来走风漏气吞吞吐吐,一件肥大的脏兮兮的黑色夹克裹住他瘦小的上半身和屁股。女服务生不喜欢这个老头,因为他总是语气强硬的要两瓶啤酒两个杯子,如果两个杯子拿成不一样形状的他就会折回来用带外国口音的意大利语要求换两个一模一样的。
小个子老头总和一个高个子金发男人说话,有时候躲在角落低声讨论,有时候高举酒杯走到吧台,嚷嚷着再要一瓶冰啤酒。
但是其实小个子老头并没有钱,他走向酒吧里那些他可能认识的人讨要一杯啤酒或一杯咖啡。常和他在一起的高个子金发男人穿着整洁但其实也没有钱,但他会从他黑色小腰包里翻出一个装满零钱的小塑料袋,数一把硬币递给女服务生,说给小个子老头一瓶啤酒两个杯子或者直接要两杯咖啡。
少妇告诉女服务生高个子男人是意大利失业人员,靠社会保障金生活。而小个子老头还当事的那几年组织了一伙罗马尼亚年轻人贩毒偷盗,那时候很有钱。可是一波又一波新鲜强大的团伙渐渐压倒了他,他也越来越老,再也没有年轻人愿意对他俯首称臣或者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拉他一把,以至于如今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显得懦弱,落魄,可悲。
黑手党
女服务生第一次见到那条大黑背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一条训练有素见过世面的大黑背,它毛发光亮五官俊朗,跟着主人进进出出咖啡厅从来不扭捏也不叫嚷,主人点东西吃它也不嘴馋只是静静地趴在主人脚边,有时候它的主人向别人炫耀它就像听懂了一样站起来趴在主人身上撒个娇示个好。
它的主人也是个小个子老头,但比起另一个小个子老头却讨人喜欢的多,他总是笑眯眯的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没有头发的脑袋顶着深色毛线帽子摇头晃脑走来走去,他把用来牵狗的狗绳斜着背在身上,以便腾出两个手插在上衣兜里取暖。
背着狗绳的小老头很喜欢和女服务生聊天。他顺手从给客人下酒的小吃碟里抓了一把花生,一两个扔进嘴里又举杯喝一大口啤酒。两三杯下肚兴致来了,就从脏兮兮的牛仔裤屁兜里掏出钱包,把钱包里大黑背的照片拿给女服务生看。照片很旧了,一块黄一块白的,边边角角也磨起了毛边,但照片中年轻的大黑背却看的清楚,它前腿直立坐在地上,两条前腿中间斜挂着一条绶带,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小老头说这是它赢得选美冠军时候照的,之后它其中一个孩子也得了那个选美大赛的冠军。
那天,黑背和小老头又来了,但看上去他情绪很低落,眼角边一圈黑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酒吧里其他人打招呼,而是默默走到吧台向女服务生要了一瓶啤酒。看他说话的样子和眼神,女服务生断定他已经在别的地方喝醉了,但她什么都没多问转身递给他一瓶冰凉的啤酒和一个扎杯。通常小老头会拿起杯子和啤酒找个桌子坐下再揪一揪身上的带子让黑贝趴在凳子下边,而今天他没这样做,摇摇晃晃的给自己满了杯之后就一头杵在吧台上不动了。女服务生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看他一抽一抽的肩膀,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始。她就这样站在他对面的吧台里默默的看着他,一直到他喝完了一瓶啤酒拿着空杯子找了个空桌子坐下。好奇和同情占据了女服务生整个心房,她用自己这些天攒的小费给小老头又买了一瓶啤酒,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小老头抬起通红的眼圈受宠若惊的看着女服务生并带着哭腔和酒气表达了感谢,这下小老头开始说话了,他向女服务生讲了他的故事……
小老头本来是西西里人,家里世代黑手党,到他这他觉得自己并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便下决心离家北上,走了几个南部的城市总能被家人找到,终于又一次他逃家出走时选择的目的地是意大利最北方。来到都灵也属意外,本想再往北走的,谁想摸爬滚打几年的两百欧积蓄被两个罗马尼亚小偷摸走了。于是他决定选择既来之则安之的策略,索性隐姓埋名扎在了都灵。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还年轻,做过很多工作,渐渐的年纪也大了不愿意做工便和家附近的小混混们越走越近。不知道哪个小混混神通广大知道了小老头的黑手党背景,从此小混混们就开始针对他欺负他。有一次他在小广场和啤酒,来了几个小混混把他的啤酒都砸了又把他暴打了一顿,理由是要他这个黑手党离开都灵滚回南方。
说到这,小老头不说了。开始从肚皮处掀开衣服一角,迅速地掏出一把手枪。当然他不能啪的一下拍在女服务生面前的桌子上,因为毕竟持枪是违法的,而只是放在桌下只有女服务生能看到的地方轻轻抚摸了两下。女服务生吓坏了,但她没有叫也没有动,等着小老头接下来要说什么。
小老头也只是轻轻的抚摸了两下那把手枪就又塞回裤腰里了,他说那次无缘无故被痛打以后他就想办法弄了一把枪,如果有人非说他是黑手党或者说如果真的非要让他和他黑手党家族扯上关系的话,那就用枪子让瞧不起他欺负他让他无法正常生活的人看看他这个流着黑手党血的人能做出什么……
女服务生低下头,她同情他,但究竟是谁让他无法正常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