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爱你在心口难开

我爱我妈吗?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我爱她。

我妈年轻时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翻过她的同学录,她的朋友们对她评价最多的词汇就是“温柔”。以前我们家她的卧室床头挂着一幅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那个年代的黑白照,她带着一顶白色的蕾丝帽,剪着齐整的刘海,一只手扶着帽子,斜着头对着镜头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真是应了那句“温柔了岁月”。

她虽然只读到高中毕业,但从小她就十分注意对我和我弟的教育。她站在天井下教我弟刷牙一边唱着刷牙歌,她带着我们姐弟二人在卧室捉迷藏,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带我们去野营,比起其他整天搓麻将粗暴打骂孩子的妈妈,我的童年真是过得丰富有趣。每当我想起那时的她,眼前总是浮现她弯着眼睛对我轻柔地笑,童年的日子自动打上了电影般的的柔光。

但是,温柔的人可不是毫无原则地好说话,他们往往是平常谦和待人,但在大是大非上坚定自己的原则到不可动摇的程度。我妈就是这样,我小时候是不能说一句脏话的,有时不小心被同龄孩子感染无意识脱口而出一句我觉得没什么的口头禅,她就会拿眼睛严厉地盯着我看。她不与我说我哪里错了,只是借由这个信号让我自己察觉然后改过。每次我犯错之后,她的默不作声的惩罚总是让我十分害怕,你想象不到一个那么和善的人竟然可以放射出这样的目光。拜他所赐,现在的我对别人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脏话来,只要一有说脏话的冲动,我就禁不住想起我妈那可怕的目光。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模糊的岁月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妈不再对我温柔。她也成了每日里说些闲话爱发脾气的中年妇女了。那段时间我和我弟都挨了她不少骂,少年时在她身上的温柔的姿态全部散去,我们不知道原因,只背地里说她是“更年期”到了。“更年期”真是一个冷漠的词语,好像不管什么女人发生的转变我们都可以归之为“更年期”,“更年期”就像是一只巫师的手,什么人在它面前都没有抵抗之力。但我们却从不深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举止不正常的人我们叫他“疯子”,性情突然大变的女人我们叫她“更年期妇女”。反正我妈变成了我讨厌的那种庸俗市侩的妇女了,哎,她肯定是被邻里那些爱嚼嘴惹人生厌的阿姨老太婆们同化了,真是可悲。正值青春期的我看不起她这样的转变,刚好我那段时间又看了点书,自以为了不起得很,只有我在追求自由和更高的精神世界,于是我看人总带有蔑视和自豪感,只因我多看了几本书。我不再同她说心里话,因为她是不会理解我的,一个只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孤独,我那时候真的这样以为呢,现在想起真是羞愧得要命。

这些年我因为上大学只在暑假寒假回家,她对我已经不再要求苛责破口大骂了。我跟我弟都不在家,她整日里脾气也没得发处,人也宁静了许多。我们姐弟回家待的时间也不长,她长时间堆积起的思念还无处消磨,怎么会再来与我们生气呢。这倒成了我耀武耀威的理由了。我好像要为过去几年的自己翻案和报复,仗着她不会对我发脾气,我便要翻身做主人了。令我惊讶的是对我这样动不动就闹脾气的行为她竟都忍受了下来,来学校的前一夜,我刚打扫完房间疲倦地走下楼,她看到完要我同她一起去拜神。我语气不好地说:“不去!”,我心里在责备她:我打扫这么辛苦你干嘛还要来烦我呢,她看到我厌烦的表情不再说什么,自己一个人端着茶去了拜神。回来后把茶递给了我,好几遍地叮嘱我:“一定要把茶喝完,这是祭过老人家(我家乡把神称老人家)的茶”。我这时心里真是内疚不安,我凭什么对她发火呢?我不过是仗着她对我的爱而肆意伤害她,她却不计较只挂念着我的平安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在对方伤害我们之后还能毫不介意并一如既往地爱着对方呢?我知道我妈是并不理解我的行为和想法的,但是她对我抱有的是包容和关心。我何必对家人要求那么多呢,要理解一个人太难了,但他们愿意包容我的所作所为其实应该很感激了不是吗?

况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我不再认为自己是世上第一聪明之人,我变得更加踏实和谦卑,时时观察身边人的处世之道并暗暗赞叹,我哪里是聪明人,我以前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小丑耍戏呢。我发现每个人身上总有胜我的地方,像我妈就比我会为人处世,我不擅长与人交流脑子也不灵泛,一遇到什么没有碰到过的情况我就失了手脚,只去问我妈拿主意。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我便时时担心什么突发情况发生总是无法安下心来。于是我才了解到我妈是我的依靠,我有什么苦还可以找人倾诉对家人发脾气,但她已经学会隐藏起她的痛苦,只自己一个人慢慢消磨。人生充满苦难,可她把这苦难化为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为我遮风挡雨。在她的面前我依然是个孩子,还需要她来保护。这个遇事唠叨外表平凡的女人有她波荡不平的一生,可在她的脸上看到的只有平静,就像她自己说的一样:“一个人有什么苦楚向别人诉说有什么用,辛酸苦痛自己藏起来慢慢体会就好了。”

时间改变了我们,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能再以从前的方式维系,但是还好爱一直都在。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的人,爱一直都在,并且伴我们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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