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三月芃芃
阿婆,在我们那边是奶奶的意思。其实她应该是我的外婆,但因为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她高兴之余,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让我叫她阿婆,我就是她最最宠爱的孙子。
自我记事起,阿婆的眼睛就瞎了。但烧饭洗衣带孩子,家务事她一样也不少干,我问:“阿婆,你的眼晴怎么会瞎?”阿婆说:“哭瞎的呗!”怎么可能?阿婆成天笑呵呵的,怎么会哭?我不相信。
虽然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但阿婆总说自己不是这里的人,她好像没有自己的家,我们的家就是阿婆的家。爸妈工作很忙,我和妹妹跟阿婆生活,阿婆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她总说我是男孩胃口大,每次吃完饭后,又额外用锅巴捏一个饭团塞给我,我从小被养得白白胖胖,象个地主家的儿子。
妈妈说阿婆的身世好可怜。阿婆小名叫四儿,但我从没听人这样叫过她。她出生在宜兴一户农家,上面有三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在那个年代,得到的不是更多的恩宠,反而要帮爹娘分担更多的家务活。生活虽然清苦,但在爹娘身边也总算是幸福的。长到十三岁,阿婆出落成了一个俊俏的大姑娘,身材修长,白白净净,一点儿也不象乡下姑娘。
这一年阿婆家中的光景却是再也过不下去了,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农田里没有一点收成,二个大儿子到城里当学徒去了,能养活自己都难,小儿子帮着爹娘在田里干活,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却天天吃不饱饭,爹爹的腰病也没钱去医,快下不了床了。
那天娘把阿婆叫过来说:“四儿,家里再也吃不饱饭了,你去苏州城里大户人家当丫头吧。”阿婆哭了,抱着娘的腿:“娘,我饿死也要在家里。”娘抹着眼泪:“四儿,你去吧,过两年,娘有钱了,一定赎你回来。”阿婆问:“娘,苏州在哪儿?远吗?“娘回答:”我也不知道,明天会有人来接你,听说那儿有饭吃,你去吧。”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接阿婆,阿婆临走哭着说:“爹,娘,哥哥,过两年你们一定要来赎我,我等着。”爹娘抱着阿婆:“四儿,去吧,就两年,一定接你回家。”
大约是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阿婆来到了苏州城里,谁也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那个陌生人给了爹娘多少钱,在后来的几十年间,阿婆从未提起过这一段艰辛的路途。
阿婆在苏州城里住下了,这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阿婆后来无数次描述过这户人家的房子有多么气派,吃穿用度有多么讲究。
也许跟这一段的生活经历有关,以后虽然生活在乡间,阿婆却不同于一般的农村老太太,她略识几个字,双目失明前,经常到大队部里去看看报纸。她那样聪明,会做各种各样乡下从未见过的小食,一年到头就这么几件粗布衣服,却浆洗得干净挺括,即使眼睛看不见了,也从不蓬头垢面地出门。
阿婆在苏州待了两年,爹娘没来赎她,三年到了也没来,四年还不来。第五年,那户人家来了一个做茶叶生意的浙商,四十多岁,见做丫环的阿婆,做事勤快,又懂事,就想把她买下来,据说他在乡下还有个老婆,但没有生养孩子。
大户人家的夫人劝阿婆:这个人跟我们做了好多年生意,人很实诚,是真心欢喜你,你若跟了他,也算是寻了个好归宿。
这个商人后来就成了我的阿公,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他,待我出生时,阿公早已去世多年。家里只有一张阿公年轻时的照片,穿着长衫,很儒雅的样子,倒不象是个生意人。
阿婆跟着阿公一路做生意,来到了绍兴,在城里开了一家南货店,卖茶叶、干果、火腿、开洋、鱼干什么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在城里买下了店面和宅院,阿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那一段是阿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阿公得空了,会教阿婆认认字 ,算算账,阿婆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做好饭菜等阿公回来。阿婆手真巧,菊黄蟹肥的时节,她会仔仔细细地把河蟹的肉剥出来,做一笼蟹肉小笼包;炒青菜时加一点糖调调鲜味;端午节包一串阿公最爱的豆沙粽;过年了做一碗香香糯糯的芝麻汤圆⋯⋯这些都是阿婆后来慢慢讲给我们听的,待我出生时,家里早就没有条件吃这些美食了。阿婆还生了两个女儿,阿公中年得女,开心得不得了,一定要让女儿也上学读书,做一个有知识的人,我妈后来一直念到了师范毕业,当上了老师。
不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阿公突然中风倒下,那个时候阿婆的大女儿不到十岁,小女儿还在襁褓中,生意自然不能做下去了,关了店,一家人回到了乡下老宅,那个时候阿婆还只有三十岁,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她柔弱的肩上。
阿公没有撑过多少时日,撒手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和一个风蚀残年的正室,离世前他嘱咐阿婆要好好待那个无儿无女的正室,叫她大姐,要为她养老送终,把这一世对这个女人的承诺全交给了阿婆。
这个男人没有把所有的爱都分给阿婆,却让阿婆第一次感受到了世间的温情,为了这一丝的暖,阿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有一口吃的决不亏待大姐。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去世多年的大阿婆,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但每到忌日,阿婆总要上香祭拜她,为她置办羹饭。
阿公给了阿婆世上所有的好,也给她留下世间所有的苦,阿公去世以后,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家产都被阿公的兄弟们霸占去了,襁褓中的小女儿生病了,没钱去治,烧了三天三夜,等烧退之后,一只眼竟瞎了,阿婆的眼泪都要哭干了。
我妈不想念书了,想一早点帮阿婆做事养家,阿婆硬是不肯,她记着阿公的话,再苦也要让女儿上学念书做个有知识的人,这在乡下是何等的稀奇,叔伯乡邻们都笑话阿婆,饭都吃不上了,还让女孩儿念书,真不知这家人在想什么。阿婆却叮嘱我妈再苦再难也要好好念书。
我妈念到初中毕业,书终于还是念不下去了,回到村里当了一个民办教师,那个年代民办教师工资太少,我妈几次想要放弃,阿婆硬是不让,她说:教书先生好啊,做个文化人。我妈就这样坚持下来,一直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后来上了师范,转为正式教师,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了,她常常感念没有阿婆,这么多年,她是不会坚持下来的。
我妈跟我爸结婚以后,阿婆的日子好过多了,我爸出身贫苦,但勤劳能干,没几年就当上了村支书。我生下来以后就跟着阿婆过,那时候阿婆的眼睛已渐渐看不见了,她常常摸着我的眼睛说:“这是我乖孙的眼睛,亮不亮啊?”“亮!”我告诉她,又摸着我的鼻子说:“这是我乖孙的鼻子,长得这么挺,我要是能看见多好啊!”每当这时我总是说:“阿婆,我长大了要当医生,治好你的眼。”阿婆开心地笑了:“那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许偷懒呀!”从此以后,我一直努力地学习,从乡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春晖中学,因为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给阿婆治眼睛。
阿婆总说自己是一片浮萍,飘到哪儿,哪就是家。这么多年阿婆从不谈起自己小时候的家,十三岁离家,她仿佛已不记得自己宜兴的那个家,家里人也小心翼翼不再提起,或许十五岁那年等不到爹娘来赎回自己,阿婆的心就已经枯死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医大,要到省城去上学了。阿婆开心地流下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婆哭,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滴落下来,原来阿婆真的会哭。
晚上阿婆叫来妈妈说:你帮我写一封信给宜兴吧!50年了,阿婆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回家的路。信寄出以后,竟很快收到了回音,最小的哥哥还健在,生活在老家,这么多年他们也一直在找这个最小的妹妹。
当时两年之约到了,阿婆的爹娘没有凑到赎回女儿的钱,一直到五年之后,终于有钱了,他们匆匆赶到苏州,然而世事已非,那户人家已不在了,阿婆也跟着阿公飘到了绍兴,女儿是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那时阿婆的爹娘是怎样的悔恨。以后每年他们都会来苏州找一趟,也在车站贴过寻人启事。
而阿婆等了四年,终于也没能等来爹娘,是何等的灰心,50年来,她一直记着这个家,却以为这个家早已抛弃了她,她就像一只无脚鸟,一直就这么飞着,总也不会疲倦。阿婆没有回家,她太老了,这条回家的路,终究是走不动了。
阿婆以为这个小村大概会是最后的家了。我们盖了新房,三层楼,门前有一块宽敞的稻地,阿婆没事时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和村里的老人们聊聊天,日子就这样过得飞快。
因为要建水库,我们村要整体搬迁,阿婆心疼啊,新房刚刚建好,乖孙还没娶媳妇,又要搬了。我爸是村长,必须第一个带头搬出去,阿婆是识大体的人,纵然是万般不舍,也不会阻拦。我们一家搬走了,离开了这个住了三十多年的小村庄,如今这个叫庙下的小村已消失在了水底。
因为匆忙搬家,移民房还正建造中,我们找了个临时住地,这时阿婆病倒了,而且一天重似一天,我没有念完大学,阿婆就走了。
无脚鸟落地了,这一次,阿婆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