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许久的暴雨结束后,天气又一天天热起来。周末,大清早出门,去单位加班,初升的太阳穿透路边的树木投射下一团红色的光晕。拿手机拍下,画面柔和,色调静谧。
夏天来了。
靡靡蹲在水盆旁边嚎啕大哭。我们的乌龟死了。一只大家伙,两只小家伙,都死了。我过去拉她起来,拉不动,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我们决定把乌龟装进纸箱里,带到山上去埋葬。那天是靡靡第一次顶着一张涂满药水的大花脸出门。我们抱着纸箱,一句话也不说。爬到山顶,找一棵粗壮的绿叶繁茂的大树,戴着麻编手套挖洞,挖出刚好能放进纸箱的大小,埋好后靡靡还连根拔了一株开满细碎小黄花的植物种在上面。
“我的脸,”下山的时候她朝自己脸上指了指,“跟狗贩子打架。”
“什么!”我惊愕不已。
她用一种平静的口吻继续往下说,“我们去拦货车,车上几百条狗,每个小家伙都用那种求救般的噙满泪水的哀怨眼神看着你。男生围上去跟狗贩子拉扯谈判,我和另外几个女孩隔着铁笼给它们喂水喂食物。狗贩子开了天价,是志愿者根本承受不起的,谈崩了,就要把车开走,有人气不过,按上去就打,拉来扯去,随后一堆人扑上去,对方人少,可他们操了家伙,我也被气得爆血管了,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场面很混乱,有人报警,可警察来了又能怎样。”
“天呐……”我真不敢相信靡靡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事。
“我的头缝了七针。”
“在哪儿!我看看!”我还以为她只有脸上受了伤。她在头顶的某处搜寻,往两边拨开头发,“恢复得还算不错,留下一条毛毛虫。”
发丝中间,我看见一条细长的疤。“我的天……”
“还好有人帮我挡了一下,不然你就见不到我了。”她理了理头发,让其回到蓬松的自然状,“救命恩人是另一个省的志愿者,那把铁锹眼看就要砸到我脸上,那一瞬间可把我吓坏了,连躲避的意识都被吓死了,只是本能地紧闭双眼,像在等死。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扑过来围住我,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直到我摔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直到很多人围拢过来,我才知道有人受了重伤,那个人倒在我身上,没有晕过去,只是疼得呲牙咧嘴。他用身体挡住那把能置我于死地的铁锹,也许是个子比较高吧,只打中他的肩膀,那把破铁锹的中间断了一截,有个铁牙突起,扎进肉里,流了好多血。后来我俩一起住院,不过,说是住院,可他把伤口包扎好后第二天就走了,我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心里也是挺遗憾的,带着这种遗憾我在医院呆了半个月,还心存侥幸他或许会来看望我。”
“他来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出武侠剧听得我胆战心惊。
靡靡耸了耸肩,眼里竟流露出一丝感伤。那是留念,与失望。
“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摇头。
“那跟你一起的志愿者呢,只要联系到其中一个,要找到他并不难。”
“算了,看缘分吧,有些事不能太刻意。”这话听着好耳熟。
“今年真他妈的倒霉。”她忽然冒出来一句像是总结的话。
我苦笑,“你是说我?”
“不,说我自己。不止啊,从开年到现在,半年多了吧,你看看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上,什么时候太平过,这边刚发生一桩纵火案,那边又恐怖分子到处砍人,闹腾到现在,天知道未来几个月还会发生什么。”靡靡的语速很快,她的头发从出门起就一直凌乱着,小乌龟的离开让她没有心思收拾自己。其实我也是。
“我是不是该找个寺庙烧几把香求签祈福,再找个神仙和尚大师什么的给我算一下,卜卦。”
“烧香……”我若有所思地重复,“那个呀,不灵的。”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还好她没有问“你怎么知道”。
我摇头,“不灵的,一点都不灵。”后来她又问,我也没再多说什么。
快走到山脚,天色愈发阴沉了。飘渺的薄纱似的黑云像泼墨画一样。“又快下雨了诶。”我俩仰着头,黑云被风吹散,像被撕裂开的黑色棉絮,拖着丝状的尾巴,在灰白的天空中飘荡。快速跑到山脚下的凉亭里,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珠便噼里啪啦落下来。
“暴雨季节不是已经过了么。”靡靡嘀咕着。
我们安静地坐在亭子里,我的左手臂挨着靡靡的右手臂,直到雨停。山林间冒起泥土混合初生草苗的香气,树叶滴着水珠,不同层次的绿色重叠在一起。
“要不要去挖泥巴。”
“可是没有工具呀,塑料袋也没有。”
“那儿有个纸箱。”我指向对面长椅下的垃圾桶,“工具么……”
她会心一笑。
树根下的泥土混合了松针叶,蓬松肥沃,一把一把地捧起来,慢慢把那只中型纸箱填满。活动久了,背心开始冒汗,额头上也是。靡靡伸手帮我擦,结果擦得满脸污黑。她笑个不停,不经意间也抬手替自己擦,擦成了一只大花猫。
我们抬着一纸箱的泥土回去。经过一个新修的隧道,车流不多,即便是白天,里头也是黑暗的,不过隧道的顶端有很多小灯,亮着白色和蓝色的光,像一条亘古的银河。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是在宇宙中穿梭。”
“像星星那样的。”
“好累哦,璀璀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休息一下吧。”
她背靠着护栏,点了一支烟,仰头看那些细碎璀璨的灯,独自笑出声来。她的脸上满是泥渍,像个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顽皮的小朋友。当靡靡展开双臂,迎着银河星海的蓝色朦胧光照唱歌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她就是来自宇宙的天使。她在全世界独剩我一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生命中。每天下班回家,打开房间的门,只要没看到她戴着耳机坐在床上睁大眼睛对着电脑我心里就像被谁挖走了一大块肉,那种无法言喻的空洞和空虚会一刻不停地吞噬我残缺的所剩无几魂魄,直到她蹬掉鞋子倒在床上大声嚷嚷今天好累啊好累。即便是在打了招呼的前提下离开几日,我也会魂不守舍地等着她回来。浅睡眠,很容易醒。醒来之后会抬头查看她的床位,看她有没有回来。
“沉默的你,阳光萧瑟的树林,那些你爱的人,温柔得那么柔软……”这个在我一直陪伴着我的天使,靡靡。“……呼啸而过的青春,沉默不语的你,即使给我个灿烂明天,让我忏悔的你……”你说如果某一天你真的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靡靡。
她在隧道里大声唱着李志的歌。“我一定要去看一次现场!到时候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点头。
“你的眼睛里有光。”她凑近了说。
“是吗。”我尽量朝后仰头。
“璀璀,”她慢慢收拢了表情,“你打算怎么办。”
“……你呢。”
“我呀……不知道,也许会离开这里吧。去哪儿……也不知道。”
我们重新抬起那个装满泥土的纸箱,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蓝色星河的朦胧光晕均匀地覆盖了整条隧道。她又开始欢笑起来。靡靡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让自己变得比前一秒更加快乐。“我感觉吧,你这段时间有点旺桃花。”
“为什么这样说。”
“身边总是有男人啊。以前别说男人了,连个人都没有,每天就是你看我我看你。”
“你把隔壁的两口子遗忘了?你看那蔡敢天天赤裸着上身在家里上蹿下跳的。”
“想结婚了吗璀璀。”
“当然想。”他走了以后我时刻都想结婚——如果结婚可以很快忘记他的话。
“那么,跟谁结呢。我身边也没有什么合适的。”
“你那个阿炜怎样,要不忍痛割爱让给我得了。”
“去!这个不行,他不适合你。”靡靡立即做出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笑弯了腰,差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