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靡靡问,“既然养了,为什么又要送回去?”看得出她有些愤怒。
“不是说了吗,我是租房住的,不具备领养资格。”耐心地解释给她。
“那也得按照规定代养到两个月为止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当初答应代养丑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提前送它回去,肯定有我的理由,但是我不想说。“丑丑现在很好,阿洲在做后期回访的时候发了一张照片给我,它被一个在工地值班的大叔领养了,长大了好多,是一条大狗了。”
“是吗,那还不错。”当听到丑丑有了好的归宿后,靡靡欣慰了不少,“对了,搬家公司联系好了没。”
“还没呢,”原先的房子这个周末到期,得赶快搬过来才行,“之前找了一家搬家公司,老板随口报了个价,远远超过我的承受范围,根本就不值嘛。后来又在网上看了几家,总觉得收费都贵了,不打算考虑。”
“不考虑最好。”她翻看手机通讯录,抄了个号码在便贴纸上,撕下来给我,“不是职业搬家公司,不过,还行。”
约的时间是下午。
自然醒,洗头,点了支烟。看镜子里的脸,毛孔清晰。
太阳西移,对面高耸的楼房很快将光线遮挡。
转两趟公交车,五点多到大山洞车站。这条路,我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脑子嗡地一下,瞬间空白,只剩下眼前客观存在的景象。路边挤满占道经营的小贩,卖水果,凉粉,烤豆腐,连气味都没有变化。绿灯,斑马线对面的卖艺人的鬓角还没有盖住耳朵,他像一个按了循环键的播放器,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露天菜场的小喇叭声像无数个泼妇在骂街。旁边商铺卖的炒菜锅庆辰说不好用。在棉絮店里买了两个编织袋,一个五块,一个八块。过邮局,再过银行,砂锅饭店里坐满了人。
转弯,下斜坡,右边第一个单元入口,四楼。
打开门,房间里萦绕着那些你我并未走远的岁月。
我的心一阵痉挛,泪眼婆娑。模糊的视野里全是那个穿红白条纹外套的男生,他在啃西瓜,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在晾衣服,他端着炒好的菜从厨房走出来。无数个他,无数个影子,重叠交织在一起。靡靡说得对,长时间潜伏,期限不明,一旦过了那个期限,就会像出闸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回忆啊,铺天盖地的。
窗台上两盆干枯的花,丧失了原本娇俏的模样。
花如此,人亦如此。
花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理着平头的男人,脸颊清瘦,戴着绿色长围裙,坐在花丛中看报纸。即便有客人过来也不会起身招呼。他家的菊花种类很多,淡黄,橘红,粉紫,洁白,还有介于大红和咖啡黄之间的胭脂色,像生长在热带的太阳花。花期当季,艳丽无比。
问了价格,有点贵。“能便宜点吗。”
老板不肯让步,于是原价买下。庆辰冲我瞪眼,“你急什么他都在犹豫准备减价了你这笨蛋!”我不搭理他,又以原价买了一盆迎春花。小黄花开了几朵,还有几朵正含苞待放。
我们抱着两个花盆去坐车,在车上睡着了。
“自来水含漂白粉太多,需要镇一下再用,别倒完,留一点在碗底,那些是有毒的。”庆辰接了大半碗自来水放在窗台上。那只柠檬色的陶瓷汤碗是我们在餐具店买的,不过却从未用来盛过汤。碗身有几片突起的树叶,绿色和蓝色。因为庆辰的一句“不忍心被洗洁精浸泡”,于是那只碗便成了专职用来盛水浇花的碗。
我找到那只碗,盛满水,放在窗台上。眼前的迎春花已经蔫了,花朵凋谢,外沿的叶子蔫巴巴搭下来,无精打采,像傍晚收摊的市场里卖剩下的白菜。胭脂菊更是惨不忍睹,枝叶全部枯萎,不见半点绿色,倒是周围冒了一些新鲜的野草。一只长着透明翅膀的飞虫正在泥土中艰难地爬行——在它眼里的这片凄凉荒芜的树林里。
抽完一支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端起碗往花盆里倒水。先是胭脂菊,再是迎春花。盆底很快流出一股夹带泥渍的污水。
“诶,你这样很容易浇死她们的。”庆辰敲了一下我的头——如果他在,他一定会这样做。“会烂根知道不。”说完他从我手中抢过碗,喝了一大口,蓄在嘴里,鼓成一只金鱼。眼角瞥我一眼,又落回花台,他是要表达“学着点吧,傻瓜”的意思。
“噗——”一个巨型活体喷水壶。
“……”
叶片上很快挂满了水珠。同样挂着水滴的,还有庆辰的嘴和下巴。他呵呵傻笑两声,抬手抹去。我看着他,面带微笑,用那种怜爱慈祥的眼神,仿佛自己已历尽沧桑,蹉跎了无数年华,而他却从不曾改变,一如既往地得意,永远摆着他那张年轻骄傲的臭脸,挑衅般地扬扬眉毛,冲我炫耀。
伸手,勇气不足,畏畏缩缩。伸手,想再次抚摸他的脸。伸手,触礁似的,悬在半空。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虚幻。
手机响了好久,终于把我拖回现实。脸庞冰莹一片。
是“非职业搬家公司”的小超打来的。“喂哟,这么半天才接。”他抱怨。
“哦,不好意思,刚才没注意,我正在收拾呢。”
“我现在下班了,在等车,一会儿到了再打给你。两个纸箱够不够?”
“应该够了,我还买了两个编织袋。”
凌乱的房间不知从何下手。一顿乱塞,八块钱那个袋子还没装满就崩坏了。遍地狼藉,属于我和庆辰的生活,悲伤地躺在地上,并即将成为历史。
帮手很快来了,我下楼去接。院子里站着两个抽烟的男生,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个叉着腰。体型较瘦的那个扔掉烟,朝我走来。他就是小超,是靡靡在电台街43号认识的朋友。
“他们在我店里谈判,女孩一直在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不过,吃了我做的蛋糕以后,哈,你猜怎么的,居然破涕为笑了。”靡靡非常得意。
这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以至于当我见到小超时的第一句话是,“你女朋友呢。”
“你说哪个。”他皱着眉头,一脸痞样。
“呃……呃,车停在哪儿的。”迅速转移话题。
“没有。”
“……”
“去租一个呗。”他搂过旁边同伴的肩,“我兄弟,蛋壳。”
天慢慢变黑。
“还得再过来一趟,”小超看了看我的全部家当,“两车应该能搞定。”
我和我的家具们坐在一起,不停地抽烟。冷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观山湖区绿化带上彩灯闪烁,夜间道路畅通无阻。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是多么害怕这里,多么害怕经过这里的每一条和你走过的路,多么害怕想起所有关于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让这幕剧早早收场,以不为人觉察的速度。我真的无法接受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庆辰。
没有你,家在哪里。剩我一人颠沛流离。
车开到大营坡高架桥上,有电话打进来,是短号,502。庆辰的爸爸。
庆辰申请开通了短号服务后兴致勃勃地告诉我,501是他,502是爸爸,503是妈妈,504不吉利,不使用,505是弟弟,506是我。
“喂……”他迟疑了很久,“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刚刚吃完。”
“哦……”
“在忙么。”
“嗯,也不算……我,我在搬家,现在在车上。”
“……”那边停顿了一下,“噢……那你忙吧。”然后匆忙地挂断了。
连客套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气氛总是轻松不下来。可即便是尴尬地握着电话相互沉默,也忍不住想拨号过去听听对方的声音。因为都是参与过他的人生的人,或长或短,或轻或重,总是与他相关联,有他的气息,有他的回忆,有他的痕迹。
我们停在大营坡的十字路口,随便找了一家路边摊吃炒饭。小超和蛋壳应该都饿了吧,两个孩子饿着肚子在帮我忙。一人要了一碗辣菜火腿饭,我分了一些给他们。
“心情不好吗。”蛋壳问我。
除了接那个电话,一路上没有说一个字。情绪异常被看在眼里,我点点头算是承认。
“任何事都有一个过渡期,”他夹了一筷子泡菜,“你这样子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吧。”
“应该缓过来了啊。”他肯定认为我在故作矫情。
“没那么容易。”我也不想解释那么多,扒完最后一口,起身付钱。
刚刚是小超开车,这次换蛋壳。“你先睡会儿吧,等下到了喊你。”小超说。
我闭上眼睛,尽量放松身体。路边颠簸,一直摇晃,恍惚,迷糊,不知道开到了哪里。雨哗哗地下。年轻的小超和蛋壳跟着音乐电台一起唱歌,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我能想象刮雨器左右摆动一副忙不过来的狼狈样子。
“这里不是刚刚才来过的吗!”这是蛋壳的声音。
“呀……好像是诶。”
“你呀个屁啊,好好指路行么。”
两个小孩似乎迷路了,在高速上转圈。
“哎呦路牌和导航指示都不一样要怎么看嘛,也没个权威。”
“……猪!”
“你说吧,我照着哪边看,路牌?还是导航?”
“……”
呵呵,他俩争执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可我睁不开眼睛。
“璀璀,到了哦,璀璀。”小超喊醒了我。我们下车,开后备箱拿行李。
雨停了。路面泛着光。
凌晨一点半,中山南路没有人。不,等一等,有人,有个人站在那儿。是靡靡。我就知道会是靡靡,她在等我。她穿着睡衣拖鞋站在路边,睡衣外披了件薄荷色针织衫,手里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雨伞。仰着脸,对我微笑。
路灯下两只颀长的影子慢慢靠近。
我来了。一段时光,宣告结束。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