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的她，有一点点恋爱经验，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安分，想寻求更有前途的人生目标。

2、

她和男生奔向火车站。检票的人说，就剩五分钟了，我放你们进去，看能不能赶得上。

他们在站台上跑。看到车门已经关上，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倒。这趟长途列车不能错过，她要在后天到达那个城市。如果赶不上车，就得重签多等几天，很麻烦的。

男生拽着她使劲跑，说，前面的门还开着，快！

她看见前方有一个车门还没关，列车员正探头向外望。她脚下长了力气，拼命跑过去。

男生直接把她抱上车，随手将手里的水果袋递上。台阶收起来，门关上了。她甚至没来得及转身，火车缓缓移动了。

站在门口的她惊魂未定，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喘了几口气后，她快步朝车厢走去。

3、

车加速了，她将手中的袋子匆忙放下，迈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脚，趴到距离最近的车窗前，向外望去。空无几人的车站，孤零零的男生在孤单地奔跑着，她伸手向他摇摆。下次再见时，要几个月了，她不禁难过。

当她转过身来，发现车厢里好几双眼睛在看她。他们都知道她最后一秒登上的火车，知道有一个男孩在送她，他们看着她在窗口挥手。

她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开始打量这个车厢。不出所料，所有的位置都坐得满满的，过道上还有几个人和她一样站着。

她想起了水果袋，开始弯腰在座位下寻找。她忘了系上袋子，里面的东西都滚了出去。她只捡回两个苹果和一瓶水，那几听雪碧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起身看了看坐在上面的两排人。有人将头转开去，有人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没人看她。

她感到既生气又好笑。她生男生的气。本来时间就晚了，可他执意要在路边买这些饮料和水果，结果差点误了车。现在，买的饮料又被人顺走了，这岂不是很可笑？

4、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再抬头看看行李架，这时，站在身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帮你放吧。他转身放好行李，她注意到他高大清瘦的背影。

他站在过道上，看来也没买到坐票。这是一个长达三十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她靠在座位边，站在那儿开始打盹。

列车摇摇晃晃，停车的时候她支着的下巴从手腕上落下来，一下子就清醒了。这时，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大不小炯炯有神的眼睛，黑黑的眼珠正注视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将头转向别处。

他指着脚下一个方方正正的行李箱说，你坐这里吧，这是我的行李。看她犹豫，他又说，坐吧，没事，这个箱子很结实的。

她的手腕麻木了，腿也酸了。不如坐吧，她想。她冲他笑了笑，说，那好吧，谢谢你，然后坐了下去。

有个地方坐，总比站着强多了。她很感激他，心中油然而生好感。他站在她旁边，一只手臂扶在座位的横梁上。他穿了一件深蓝色西服，扣子松开，衣角不时摩擦着她的脸。她侧过身子，不让衣角碰到她。

5、

她看看身边的人。听口音，他们多是辽宁本地人，衣着普通，看着都是老百姓的样子。

可他好像不一样。他有一种精明利落的气质，没有那种烟火气。

她坐在那个行李上，担心会不会被她压坏。而他也仿佛看到了她的心思，温和地对她说，我的行李很结实，我自己坐都没事呢。她不由笑了一下。

觉得时间差不了，她站起来，说，你也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他说，我不累，你坐吧。

她说，我也坐累了，正好起来活动一下。

他没坐，现在她站在了他身边。

他问，你去哪儿？

她说，C城。

哦，那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呢。

是啊。这车好慢哪，几乎每站都停。

这个慢车每站都上下人，很多人是打工做小买卖的。我总坐这趟车。

他们就这样交谈起来。

他站累了，就坐在行李上休息。他们轮流坐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6、

火车继续前行，不知到了哪里，也不知前面还有多少站。到明天中午，还有很长时间呢。这个长途旅行真有些辛苦啊。她要去一个南方城市的大学进修学习四个月，她还从来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很多人下车，又有很多人上车。有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有的座位换了面孔。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女人是下车了吗，什么时候下的呢，还没等她想明白，她又睡过去了。

有人在碰她的手臂。她睁开眼，是他。

有座位了，我们可以坐过去了，他说。

刚过去的是一个大站，那是很多人的终点站。车厢一下子腾出这么多地方，所有剩下的乘客都有了位置，有的人索性躺下来睡觉。

这么多空位让她高兴。她站起身，伸伸腰，换到座位上。虽然是硬座，但此时坐上去却倍感舒服。

他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坐下来，坐在她旁边。

7、

快晚上十点了。车厢静静的，他和她却没了困意。

他们开始聊天。

他是葫芦岛人，是个商人，做服装生意，到南方批发服装给她所在的S城。

他说他从小不好好学习，天天到水泡子里游泳，抓鱼，爬树，掏鸟窝。后来他不上学了，去工厂上班。工厂效益不好时，他回家待过一段时间。他有个亲戚批发服装，他就跟着做。几年后，他摸熟了路子，就自己单干了。他越做越顺，开始赚钱，后来做得比亲戚还好。

她接触的人里没有这样的背景，他的经历让她佩服。她觉得他确实适合经商，因为他看起来那样聪明能干。

他给她讲做生意时遇到的好玩的事，语气温和而体贴。他说话很有趣，开很多玩笑。当她发现是玩笑时，就不再继续问那些傻傻的问题，他就哈哈大笑。他很会逗人。

他的坦诚博得了她的好感，她发现自己愿意信任他。

她告诉他，送站的那个男生喜欢她，但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她还不确定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告诉他在哪里读的书，现在在哪个单位上班。

她告诉他为什么去C城，要在那里待多久。

她才二十四岁，和他相比，她没有那么多故事，而且她的故事那么简单。

他给她看身份证，她算他的年龄。四十二岁，一个中年人的世界，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展开。

对她来说，一个中年男人丰富复杂的世界是超出她想像的。眼前的他，虽然给她讲了这么多故事，可她知道，他身上一定还有很多角落是他没有触及的。正如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好像蒙娜丽莎，有不可名状的神秘隐含在里面，莫名地吸引着她。

她也清楚，她和他不过是火车上的萍水相逢。她并不想知道他太多，他说什么，她就听着。

他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以后可以打电话给他。

天亮了。

8、

餐车经过的时候，他买了两盒饭。她说自己来买，但他执意付了钱，他们一起吃了饭。

后来，他们累了，就都睡着了。当火车颠簸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在旁人眼中，他们的关系有些亲昵。虽然，他看着老成，而她，那么年轻。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他手里。他的手温柔有力。她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被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握过。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抓住她的手，又这样握了多久。她的心砰砰跳着，手指动了动，试图将手抽出来。但他好像知道她在干什么，更握紧了她。

她扭头看他，他闭着眼睛，她知道他是清醒的，正如此刻的她十分清醒一样。

看他这样，她只好作罢。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她心中弥漫开来。她同时感到不安，想起了远方的男生，那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同学。但她终于甩甩头，将男生抛到脑后了，毕竟她没承诺过他什么。她发现自己竟喜欢眼前的暧昧。

两人的手就这样握着，握了很久。

慢慢到中午了。终点站到了。

9、

他拿下了他们的行李，两人一起出站。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C城潮湿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他们迈着疲惫的步伐，跟着人流走出站台。

她向四周看看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听到的是川流不息的南方口音，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这里的生活是她不曾熟悉的。

他说话了，她突然觉得他的辽宁口音在这异地他乡是那么亲切。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

你不该来这儿的，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不是说要去X城参加一个服装展销会吗，不是C城啊。

他也站住了。他笑了，她发现他的笑容有些疲惫。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谁不疲惫呢，她也一样。

没事的，反正我也没来过C城，考察一下也不错，他说。

她觉得自己真没心。在火车上他说要去一个城市参加服装展销会，但后来聊着聊着，她竟然忘记他要下车这回事。而他，一直没提。

他说，走吧，我送你到公交车站。

她内心有些激动，但不知说什么好。他们慢慢走到不远处的车站。

车来了。

她突然有些不舍，就说，等下一趟吧。

他问，学校有认识人吗？

她点头。

你以后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点头。

他说，以后我会去S城的。

她又点头。

下一趟车来了。

他说，你上车吧。

这次她上了车。

这次，送她的不是同学，而是一个她在火车上相识三十小时的男人。

她站在车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10、

一年后，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

一天，她在单位接到一个电话。

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低沉的温柔的语音从话筒里传来的时候，火车上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快掠过，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说，我在S城呢，一起吃晚饭吧。

说话的语气好像他们昨天才从车站分开一样。

她看见了在饭店门口等候的他。

11、

一年的时间一点儿也不长。他没什么变化，还是穿着西服。看来他喜欢穿西装。他又要参加展销会吗？西装是他的工作服吧。

他看见了她，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然后就笑了，她也笑了。他们又回到从前，他和她在火车上的那种快乐和融洽。

他们在一个韩国城吃烧烤。那家店很大，服务员推着小车送来烤好的牛羊肉，细心地捡走用过的盘子。客人不多，有几分热闹，但也足够安静，让他和她可以好好地说话。

他没问她的个人情况，她也没追问他过去的一年。他们很随意地聊着天，正如去年在火车上一路同行。

她不想说她现在有了男友，他们都不关心彼此的私人生活，那是和他们无关的事。他和她此时此刻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吃过饭，她说她要回去了，他则像绅士一样送她到门口。

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12、

他喜欢她，这点她非常清楚。他对她应该是有欲望的，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不想破坏什么。他就象一个过来人，一个大哥哥，在火车上照顾她一路。他们在一起只有三十个小时。但在这三十个小时的旅程里，他们从相识到熟悉，仿佛谈了一场恋爱，一场浪漫温馨的恋爱。这个恋爱没有结局，或者说，仅仅一个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短暂爱情的最终结局。

火车上遭遇的这场情缘，让她相信爱情。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碰到某一个人，爱情一定会发生。不在他和她之间，就在另一个他和另一个她之间。

她跟男友讲过曾在火车上遇到一个男人很热心地照顾她，但她没提他握过她的手，也没提，为了她，他一直陪她坐到那个遥远的终点站。

她也没说，他穿西装的样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