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钱堆里的穷人

玢宁受到表哥的冷落,只觉得又气又痛,又羞又恨。怔了半日,便悄无一语地回房,边收拾衣物边流泪。正要打点行装了,却见波子进来,她勉强问他:

    “怎么回来了?什么日子吗?”

    “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做什么,想回去了?”

    玢宁不看波子,低头应了一声。

    “这为什么呀?”波子上前来,问,“没信心了?”

    “好没意思!”玢宁鼻子一酸,热眼儿地说,“我对他都低三下四到什么程度了,他一点儿也不领情,爱理不理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了还好些,岂不是嫌我在这里住着碍眼,巴望我早早搬走?我也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赖在这里做什么?不如回去,他不晓得我有多自由呢!来你们家我都变了一个人,老朋友们都说不认得我了。你以为她们不替我可惜?我骗自己罢了!”

    “回去散散也好,只是不要触物伤情就好。我听妈说,明儿不正是姨的头期吗?干脆捱一天,明天我们大家一齐去好了。”

    玢宁思忖着,说:

    “依我,这头期免了的好。我们历来不注意讲究这些节气礼数的,随随便便惯了;再说,那不是做给活人看的吗?对过世的人有什么意义?我讨厌那样子的自欺欺人!我真讨厌!”

    波子看她有些儿激动,安慰她说:

    “倒没必要太生气。仪式是死的,关健在于举行仪式的人的一份心意。人皆如此,我能如何?只要是诚心诚意的,利用现成的老法子纪念纪念亡者岂不也好?何必非要说那样子可厌,不值得去做?”

    “只怕虚伪的仪式后面蛰伏着多少无情无义呢!”玢宁冷笑着说,“我见不得那种假意喧喧的场面!如果真过什么头期尾期的,我就不回去了——不过,那也是要回新罗老家去举行的,我呆在市里眼不见心不烦。”

    “姨父不会要你不起回去吗?你也不听他的了?”

    “为什么要听他的?谁的我也不想听去!”

    “你还没那么伟大!”金枝厉声说着,转进门来,“又发什么脾气来?什么日子里,还小孩子一样地专为自己想。我明白你,你恨你爸,是吧?我问你,他对你好吗?既然对你好,他就是个好爸爸。至于他和你妈的关系怎样,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你过问什么去?你执意维护你妈,有没有替你爸想想?他不可怜吗?”

    玢宁猛地流起泪来,回想起爸爸呆坐在妈妈遗体前的伤心模样。无论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也好,说他并不是真心悲伤也好,做女儿的已经开始将爸爸往好处想了。重要的一点是,她对爸爸的无限关爱无动于衷,明摆着伤害了爸爸,此时她感觉后悔了。她承认,她也有许多做得不当的地方,例如不理睬爸爸,当着妈妈的遗体及那么多亲朋的面使他难堪,甚至不理睬爸爸的姐妹兄弟们,而且对他们怒目以视,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她还坚持土葬,拼死不愿见到妈妈被推进焚化炉等等诸事。她好像不但没起上帮忙的作用,反而是在不断添着乱子。众人呢,处处征求着她的意见,深怕她会更加伤心、更加失望。结果倒是都很伤心失望,没一个人不觉得难受的。

    金枝见玢宁流泪,到底如同见到亲妹妹一样,也流泪起来,说:

    “那天我晕过去了,不晓得你是怎样叫你爸爸伤心的。后来听说了,又和你爸爸谈了,劝了他一些放。不知他竟半点儿不怪你。你爸爸有时也象个小孩子,怎不叫人看着可怜?只说平日里手头上抠得紧,不放松一点给你妈妈,你看这回办丧事,多热闹,多堂皇!五乡八里的人都传说是大官的太太殁了呢!谁见过开着几辆大汽车到城里买菜的?新罗乡一天的菜市包下来也未定够得着呢!帮忙的人纺线子似的穿梭,送葬的队伍聚合了那一方的大半人,凡送上山的就请去作客上席。厨子都有几十位,再不提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念经祷文、端茶添饭的人又有几多!你爸你姨伯是那一方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乡上哪个单位不敬从他们几分?各部门各单位都派人探望奔丧,连镇委书记都去住了一夜,这还不是很大的荣耀?这排场,这气势,连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呢!你看,他是个吝啬的人吗?他是舍得的,都有那么多人叹他泼撒过了呢!你还怕看不见?等我死后有这样的丧事的一半儿,我也心满意足了。人活百年终是一死,只求个死得值得,才不枉为人一世。”

    “妈妈怎么尽说丧气话!”波子说,“人一死百了,就算把丧事儿办得象国王那样隆重又有多大意思?活着时安心舒适、死时平静安详,就是最好的;等死了,随便扔进哪个坑里又有何妨?顶多那样能博得几句赞叹,这样挨几顿臭骂,实质上并没什么区别。”

    金枝听得打了个寒噤,骂道:

    “放你祖宗的屁!养儿养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养老防老,等百年后又有个好的归依?听你一说,是要把我扔坑里怎样?小短命的!我还没到指望你的那一天呢!你就这样混胀,学的哪个的?”又对玢宁说,“放了大包小包,明天一齐回去。那一位又生气了,八成冲了你了。”

    玢宁想:难怪,原来在生气,并不是针对我的,我倒错怪了他,以为他单是讨厌我罢了。若真回去了,肯定想着过来,天天看见他,就算他没意思,也比天天看不到他的强。自己便给自己一个小台阶儿,决意不回了。于是收好行李,玢宁不做走的打算了。

    吃中饭时,云峰下来了。玢宁端着碗看着他,看着看着忽就笑了。云峰发觉后,抬头问她:

    “你笑什么?”已将方才冷落表妹之事忘了。

    “想笑就笑,关你什么事?”玢宁说。她还是盯着他。

    云峰不理她了,继续吃饭。波子笑道:

    “好肉麻!你正对我哥想入非非吧?我不妨碍你们,还是去厨房里帮妈妈做汤。表姐,大胆一点儿呀!”

    “小痞子!”玢宁骂波子,“以为全天下就你家两个活宝!才不稀罕呢!”

    “谁不稀罕谁呢?”波子问。

    “你少凑热闹!我不稀罕他,怎样?嗯,怎样?追我的人多着啦!横竖早晚是市里有头脸人家的儿媳妇,现在暂且在这里受点儿委屈,算作锻炼。”

    玢宁自己倒说得有些得意,头也上昂了好多。云峰只笑了笑,并不说什么。波子说:

    “这倒是事实,嫁个当官的儿子总比呆在这小地方要有前程得多。哎,表姐,日后做了官太太,别忘了这个小表弟呀!稍微给表姐夫通通气儿,发发威,我的未来就不只是一场梦啰!”

    “一定,一定!”玢宁笑着说,“只怕你早攀上位官家千金,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日子等着过呢!只是不要忘了还有个表姐才好。若好呢,嫁得个不叫人愁的还不会去麻烦你;若再命苦点儿,一心嫁得个只讲究感觉、没一点儿务实性、对一切都看得马马虎虎的表姐夫,才有得要你劝助的呢!”

    “那你希望是命苦还是命好呢?”

    波子边说边和着玢宁的眼光去看哥哥。云峰只顾吃饭,却在想着另外一个人此时的行止,或想她作为一个女儿时有过怎样天真烂漫的梦想。现在的问题就是:她嫁得如意吗?她爱她的丈夫吗?她的丈夫当然是个有福气的男人,他很出色吧?如此一想,内心便有了见那人一面的强烈愿望,既盼他是极优秀的,又巴望他平凡、平庸。云峰想看到的是两种情况:莘夕的生活状态或为极好,或为极差。她过得好,是本意的祈愿;过得差,是人性的呼吁。想念至此,云峰也不得不为自己的那点冷酷的臆想——延伸得多远呢!包括莘夕在苦海深渊中挣扎,等待他去营救的动人画面——感到欠安。自私不可避免,自责也就毫不稀奇。云峰最是个思想上的忘我投入者,想着莘夕,又怎么听得进玢宁的话呢?否则,又必训玢宁和波子说势利的话语,学社会上那些可厌的小人作风、蠢人习气了。

    金枝端汤过来,问波子:

    “什么好命苦命的?你们这一辈儿的人,哪一个命苦了?真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象我们,才真是受了大苦的呢!作小姑娘时是没享一天的福,后来嫁到这里来,连一只——”

    “破罐儿都没有!”波子截住说,“说了起码三百遍,我都可以倒背如流啦!不过,妈妈,此一时,彼一时嘛,拿现在跟过去比不是很可笑的事?人一上了年纪,就爱瞎比较吗?历史不同,社会背景不一样,几乎不存在任何客观的对比点,这怎么去比呢?”

    “嚼什么馊话?”金枝笑着说,“怎么不能比了?起码不能忘了过去,也好惜些眼下的福。”

    “说不明白!你们指物质上的得失,我们更注重精神,您懂吗?”

    金枝不懂波子的话,仍去厨房了。玢宁笑道:

    “还是有个小杏在的好。看姨妈忙的!姨妈,没我帮得上的吗?”

    “没有,”金枝应道,“我也就出来了。我看还是自己动手有味儿些。”

    玢宁回头,却见云峰放了碗筷,望着波子问:

    “你倒说得不太错,或许你有什么心得,对于物质与精神的领悟?”忽记起当日和莘夕在米酒馆里邂逅时所言“物质充实,精神匮乏”的话,一时颇有感慨,不觉又怔住了,望着腾着热气的粉丝汤发愣。

    波子方才听得玢宁提及小杏,心里一格登,浑身立即发燥,好不羞愧;旦听哥哥问他,忙敛神,回答说:

    “我胡说罢了。你别问我,问得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年纪,能有什么感悟?”因确只知道个大略意思,没法子表达得细致清楚,便不再提及。

    “你太没底子了,怎么在外面学得一张油嘴滑舌,到了亲哥哥面前就不管用了呢?只管跟他好好谈谈,看少不少得了一斤半斤肥膘。”

    “谈什么?”波子说,“哥哥轻易不说话,一开口就是大道理。我呢?只会说些杂拌儿的俗话,怎么谈得开来?我可不敢。你高兴就代替我好了。”

    “你就是不如他!”玢宁瞪了波子一眼,说,“整日里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地四处野逛,从来不静下心来思考什么。”

    波子听不见去,不应她了。玢宁望了云峰一眼,他双手叉在一起,半伏在桌子上沉思呢!小女子心里乐见他这副模样,巴不得波子快吃罢走远点儿才好,自己也能好好地看着他,边猜他在思索什么样的问题。这种乐趣是不可取代的。可波子吃得呼呼啦啦,既骚扰人,又没就走的迹象。

    这方波子未走,姨妈却出来了。玢宁不敢放肆,正神轻轻吃饭,干会儿瞟瞟云峰。金枝向来也不主张吃饭时说话,只为波子任性一些,才不管他们了,自己却安静吃饭。这时她一反常态,话语不绝了。先斥波子吃饭没个好的吃相,不顾他人的耳目感受;又责大儿子百事都不学着操心,不晓得天天在琢磨些什么东西;又说:

    “玢宁也是!该学些做女人的本份事儿才对路。只一味贪玩,学些不实用的浮华东西,怎不叫人操心?以后你们这三个,一顺百顺,倘有一个不称心过日子,几家都不安生!”扒了几口饭,又说,“你妈要是再赶巧儿,就没在了七月半儿上。这日子好记,只记阴历,七月半儿恰过了五天。我还寻思约了你妈一起回新罗老家去过节气,烧点纸钱给云家、任家的祖宗们。这也该得!莫不是我们没回去,怠慢了先人,祸祟就出在了你妈妈身上?”

    玢宁虽不信这些,此时却有些责怪姨妈的意思,说:

    “您怎么不去约妈妈呢?您去约,她自然会一齐回去,不定就错过了这场灾难。”这样一说,愈发倒信起所谓“冥冥中一切不可预料”的说法来。

    波子见妈妈面有悔色,忙说:

    “哪有这样的事?妈妈和姨不是都供奉着佛吗?若真有这些玩意儿,那佛难道反不如几个先人的威力?况且每每听妈妈念祷时必又说‘祖宗先人保佑一家大小平安无事、事业发达’这样的话,果子、点心供着,时时更换,倘若还是不满意,就真的是胀糊涂了!”

    “你又胡说!”金枝说,“这龛里自然有个主次之分。先人可能怪罪我们没将他们当正神对待呢!何况,七月半儿这样的节气,自古以来就该去祖坟上烧纸上香,盛重不当弱给清明节。最马虎的人家也必在堂下烧几堆纸钱,放几挂鞭炮。我倒想呢,你大哥几时许我做这样的事来?”

    云峰听了这话,冷笑道:

    “何不去把些巫婆神汉请回家来,舞弄舞弄,包您一家平安。从此这家里就安宁了,不出鬼了!”

    金枝与波子各人心里有疙瘩,不敢顶他,介以为他已知端倪。金枝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哪有什么意思。我也从来不信那些骗人的把戏的。”

    “从来不信,偶尔信信罢了!我是完全不信,除非亲见了。”

    除非亲见了,云峰想,可不是?除非亲见了,要不怎么信呢?假若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亲见了她,会不会就信了呢?却又怪,一想及她就高兴得很,脸上露出微微笑意来。玢宁观察了他老半天,临了不知所以然,搞不懂他变幻着的神情所表何意。

    这时听门外有喇叭声,金枝叫波子出去看看。待会儿波子进来说:

    “姨父来了。”

    玢宁的脸立即沉下来,刚对父亲生出的愧疚没了,只有恨意。云峰却起身,迎到门口,叫了姨父,略寒喧了几句,一齐进来坐下。金枝放下碗,含笑问:

    “赶班车来的还是坐出租车来的?没吃饭吧?正好就一口。”

    这是个精瘦瘦的半高个的中年男人,气色和顺,嘴角好像固定地往上牵着,现出讨人喜爱的笑意来;眉眼倒也疏朗,衣着有几分讲究,不象个商人,倒更象个文绉绉的人。他谦恭地说:

    “我吃了才过来的。明天不是金丽的头七?怕姐姐没明白,所以专门过来讲一声的。”眼泪就将出来了。

    “才还提呢,”金枝说,“怎么忘得了?你只消打个电话来就行了,劳这神做什么?身体本来不是很好,累磨了这些天,怕连个瞌睡也没打吧?病了怎么办?这里清静,不如就在这里睡半天再走?或者等明儿一早,大家一起回去也好?”

    “打电话来虽然方便,到底不见慎重,岂不是怠慢了姐夫?姐夫又不在家,一直没向他表感激之情,兄弟们感情还是极好的。不是姐夫有本事,路子广,我也没今日的模样。”

    “你给他去过电话吗?”

    “去过两次都没人接。他也是个大忙人。”

    “他倒是真忙呢!”金枝愤恨地说,“不晓得在忙些什么人事狗事!我是打通给他了,告诉了他妹妹的事,他说赶不回来。我顺便臭骂了他一顿!这心里窝着真难受!”

    云峰听得有些同情母亲,低下了头。任祥权便也规劝金枝,说:

    “我再拔一通电话去试试。”

    任祥权取出手提电话,叫波子报了电话号码,不料电话马上通了。任祥权问:

    “是大哥吗?哦,我找云老板,麻烦您通传一声。我是他妹夫,快去传去!”

    姨父的半生半熟、不伦不类、裹着方言的普通话把个云波笑个半死!他趴在姨父肩上要玩手提电话。任祥权叫他等会儿。金枝竟也不责怪波子,反而见他和任祥权长得差不多高了,心里很高兴。玢宁气鼓鼓地冷眼坐在一边儿。听见任祥权又说:

    “来了——哥,是哥吗?我是祥权,我在汾镇给您打电话。您好吗?哦,知道了?谢谢,谢谢您的关心。您这是什么话,兄弟之间是不讲那些客套话的。多蒙您关心了!事儿都办妥了,妥了,您不要操心,没问题的。那边形势还好吧?那就好,好就好,我这边也不错。孩子们都很好,听话得很!都在旁边儿呢,要不要跟他们说几句?峰,波子,还有玢宁,都在。姐姐也在。都很好!健康得很(云峰呆不下去了,望了玢宁一眼,她正看着他。云峰又看了姨父一眼,说话没有歇势,就上楼了。玢宁跟了上去。金枝没注意他们,波子与任祥权架在一起。任祥权倒是看到了,只没能喊住他们)!您也要保重身体,到底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啊!——几时回来?哦,哦哦,好的,好的。——云峰吗?他上楼拿什么去了,要和他讲什么?——波子在身边儿,皮得很——”把电话递给波子,笑着说,“快和爸爸聊几句。”

    波子拿过电话,只喊了声爸爸,却说:“您记着点儿家才好!可不要反认他乡作故乡呀!”鄙夷而又恼恨地关了机。

    “你这是什么态度?”任祥权严肃地说,“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是你爸爸,他对你还会有假不成?”

    “真假不论,他单单对不起我妈!”波子说,“我最厌恶那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都什么年纪了,还二流子似地野!我都替他臊!他以为他有本事,嫌儿子少了还是怎样?太不自重!我旦凡有半点儿能力,也不得让他进这个家半步!他无情,怪得哪个无义不成!”

    任祥权连说“放屁”。金枝也说:

    “你够了没有?论骂,也只有我骂得他几句,还不敢太厉害呢!你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他的儿子,只有他对不起你的,你怎么敢对不起他?你顶好是找个机会向他道个歉去!他也不见得怎么怪你。”

    “怪我又怎样?好大的鬼呀!做了错事的人倒有理了。我就偏不把他当成个圣人!”

    任祥权邀住波子说:

    “你太年轻了,知道什么事?有些事是怪不得谁的。难道他什么也不做,成年呆在家里就好了?你看着他就舒坦了?那有可能也不可能。——怎么说可能呢?他也有他的想法,或者也有他的为难处呢?”

    波子很不高兴地回自己房间里去了。任祥权这方放低声音对金枝说:

    “玢宁怎样?她不再哭闹了吧?”

    “我晓得,你单是为看她来的!”金枝不大高兴地说,“扯了多少由头呢!她也不是孩子了,你怕她怎么样了不成?今儿不回了吧?”

    “倒想,只是有事,我还叫车子等在外边儿呢。先去看看姑娘再说。”

    金枝眼望他上了楼去,吸了几口气,缓缓舒放开来,便收拾碗筷。完毕,她洗净手脸,回房略施了点儿粉妆,无话。

    任祥权上楼,见一个个房间都关着,也不知道玢宁在哪间房里,便轻声喊,随手倒把云峰的门推开。见云峰侧在床上,也不叫动他(云峰听见了,实在是懒得动弹,他在想——),带上门出来。第二次推开的正好是玢宁的门。玢宁拿了只小铃铛在出神儿。

    任祥权进了房间,坐在女儿身边儿。玢宁只觉得烦燥,望也不愿望他,故意装出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对父亲的温和慈爱,她视而不见。任祥权既然深知女儿有理由责怪自己,他怎么会见怪女儿冰冷无礼的态度呢?他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点上。玢宁皱了皱鼻子,任祥权才记起玢宁是讨厌烟味儿的,忙灭了,笑着说:

    “又忘了,对不起。你要提醒提醒爸爸呀!我可明白了,吸烟真没好处,经带胸闷、咳嗽——和爸爸一起回去好不好?伯伯姑姑都望着你呢!你看,大家多疼你,你那样冲人家,都还不见怪你,只说你——各家去住几天,再过来,怎样?”

    玢宁匍在沙发上,望着铃铛低声儿问道:

    “只说我什么?可怜吗?真受不了这些人呀!他们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依顺、纵容?不能产生疑问吗?不能好好地想想吗?实在该当面问问他们才对,看看他们怎样解释来。他们都是好人么?但我看见他们众口一声地编派、诋毁大姑,因为大姑家穷!穷,对,就因为她家穷!穷是罪过吗?什么感情都被排除在一个穷字以外!钱多好!钱可以毁掉我妈的性命!钱可以装扮出最感人的情谊!可以让那么多人笑逐颜开地出卖他们一直吝啬保存的气力!好人?好人都站在阴暗角落里默默流泪。大叫大嚷地表演悲伤的哪有一个怀有好心?他们的希望多么可笑,个个心怀鬼胎,有所欲谋!谁对我妈真心好过?一个自家人不把她看重,外人就好像有资格贬低她了——把她看作若有若无的一个人——”玢宁想得怄闷又痛苦,悲愤交集,泪花儿往外直漫。她抽嗒了。

    “觉得他们不好就少来往些,这又有什么难的?你担心什么?怕他们盯着我们家的钱产,出些什么花点子?这个你放心,一切都是你的,第二个人也不会得去一分一厘。爸爸只为你一个,这你还不明白吗?以后你爱和哪家走动就和哪家走动,我只敷衍他们一下就行了。你说呢?”

    “我管呢,”玢宁无精打采地说,“我能要求别人怎样?打理好自己就好。我早看得没意思了,我恶心你们这些人!说得多好听,大人!大人们都是这么一样地唯利是图、爱钱如命吗?钱果然那么好?谁都是,连你也一样!你以为我会学得那么贪得无厌、认钱不认人?绝不会!否则,这世上就不须有同情了,也不存在原谅的话。”

    “爸爸就真那么不可原谅?”

    “你只稍稍对妈妈好一点儿,哪怕对我坏些,也不会落得今天这结果!”玢宁恨恨地说,“我也要快乐一点儿。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多好!以后,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早知道妈妈的遭遇,也不会抛下她来这里住着。我也是太自私了,怪得了谁?”

    任祥权支着下巴颏儿,望着地面说:

    “这些事都是不须失悔的。关于我跟你妈妈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你恨我也好,原谅我也罢,我都没话说。怎么办呢?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下去。总不能一辈子记住这些不快乐的事儿吧?”

    “是,你是不能!但我永远忘不了妈妈临终前看着我的眼神。我读不懂它的含意,不知道那是哀求,还是痛恨,反正看不见一丝半缕平慰、安静或一点点的依恋。她本来是那么地爱我的,可有一种东西在她临死前抓住了她,让她把我都忘了!可怜的妈妈!她让我看到了死亡的可怕,我却帮她看到了死亡的优越!因为死亡,她变得没有过失了,只有数不清的美德。她没有漠视者了,只有亲人。没有了缺憾,一切显得完美至极。不是死,她怎么可能得到那么多的人的同情、惋惜、尊敬、羡叹和眼泪呢?死既成就了她的不幸,又成全了大家的善性,真是各得其所!”

    玢宁说着,直冷笑。任祥权看着她说:

    “你不再信任爸爸了?真的不想和爸爸和好了?”

    玢宁心里矛盾得很,也不知所答了。却听云峰推门进来。云峰问:

    “到底怎么回事?讲给我听听吧。”

    “没什么,你不都见了?”

    “为什么送医院时不通知我一声呢?至少我们能帮忙料理一下的。”

    任祥权素知云峰是个想得远、好琢磨的人,对事事都会产生疑问,有他自己的观点。这回知道他必是思考再三才出来说话的,少不得提防着点儿,只照原来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金丽是得心脏病并中风而亡的,起因仍然是麻将桌上的一副清一色。玢宁坐好,好像隐忍了很久,才对表哥说:

    “你还不知道呢!我爸每月按数给妈妈零花钱用,多一分也不可得!我妈偶然玩一次麻将,手头抠省下来的几个小钱,还有不怕输的道理?又怕外人知道了笑话,竟死顾着这一家之长的面子!心脏本来有毛病,哪禁得长时间地提心吊胆?你说,她死在谁的责任上?外人只当她是阔太太,哪知道她竟是钱堆里的穷人!反是我每月抽一半零花钱给妈妈用。她一说就对着我大哭一场。夜里我不似乎听见她的哭声呢!”

    云峰一听就明白了,却惊讶得不知如何。过了半天,他才叹息道:

    “我们都是钱堆里的穷人,不管她也好,你也好,我也好。除了钱,我们缺少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财富。而钱,只对一切离人而去的真、善、美起着嘲鄙的作用。它热爱虚妄与丑恶。”

    任祥权不待听完云峰的话就往外走,边对云峰说:

    “峰,你表妹靠你照顾着点儿。往好处开解开解她,我有事,先走了。”

    任祥权下了楼。金枝出房问他:

    “不走吧?”

    “还是走的好,”任祥权抬头看看楼上,摇头说:“车子等着呢。”

    金枝失望地把任祥权送到门外,说不出话来。

    楼上,玢宁在哭泣。云峰冷眼看着走出院儿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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