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不便出去,于是自己在家随意做一口吃的答对。简单炒完了菜,却发现米袋空空,面袋瘪瘪,也不能光吃菜,没有主食真是件麻烦事。于是怪自己未能提前做统筹,造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妻提醒说,春节返程咱妈不是让你带了些玉米面吗,可以熬粥或贴饼应对。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于是翻找柜橱,搜变冰箱,一件件厨具和久居发霉的吃食像被洗劫了,七零八落地散到地面,终于在柜橱最不起眼的夹层里,发现了尚未开封的装有玉米面的塑料袋。
午餐因为有了金黄的、香甜可口的玉米饼,变得非常完美。可是,心满意足之余,一种久违的,充满温情的画面开始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画面质地是粗糙的,却深刻无比;是质朴的,却充满深情,尘封不曾打开,却早已融入生命里。
玉米,俗称苞米。家乡辽南的农村,因为沿海,无法大面积种植小麦,水稻种植更无从谈起,于是玉米便成为最普通、最常见的作物。橙黄、坚实的玉米棒子,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家乡人。在儿时的记忆里,每到四月底,五月初,正是农人倍忙之时,每家每户都拉着犁杖,开始耕地、播种。在黄牛的哞哞声中、草间露珠的晶莹里,黑中泛黄的田垄间,希望的种子回归本土,萌发成长。父母于田间劳作,多会把孩子们带在身边,总希望他们能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事,但时令统一,伙伴总有,于是彼此间嬉笑打闹,跑跑跳跳,多半玩的不亦乐乎,于是只要孩子们没磕着、碰着,家长们便可聊以安慰了。劳作间隙,男人们总会坐在地坎间,惬意地抽着旱烟,聊着今年可能的收成;女人们,便团在一起,唠着家长里短,笑声不断,连那老黄牛也静静、悠闲地踱着步,悠哉地咀嚼着泥土的芬芳和香草的甘甜。他们洒下的玉米种子,让这里的一切有了企盼,这种希望也融到了生机盎然的春光中、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生机勃勃的农田里,打闹嬉戏的孩子间,并最终镌刻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岁月里。
在时光流转中,有些记忆只是因为没有更深的去感知,所以不会刻意记起。就像儿时在田边打闹时,并不能理解父母辛苦的劳作只是为了延续内心最迫切的希望。当一株株玉米拔地而起,接穗产种时,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季节。而儿时的我,更关心的只是口腹之欲,总盼着仲夏早点到来,因为那时有鲜嫩的玉米可以煮着吃、蒸着吃,香味浓郁、多汁鲜美,那是最好的牙祭啊!记得母亲刚把蒸玉米的锅盖打开,总是迫不及待的要去拿一根,一股蒸腾热气呼啸而来,烫的立刻缩了手,吓得赶紧退了回来,但吃的欲望总是波涛汹涌。不甘心,于是重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歪着头、耸着肩,颤巍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慢慢的先钳住一根玉米棒子的叶角,然后急速的把玉米棒拽到盘里,抓起一根筷子,迅速的插到根部,擎起来就开始吃,结果第一口就被烫的龇牙咧嘴,但依然继续大快朵颐。当然也少不了父母的一顿诸如“没有规矩”地训斥,即便如此,那又是何等的一种幸福呢?很多年以后,在某个时段,我依然会回味起儿时母亲蒸煮嫩玉米时的香气。味蕾的欲望,让我急匆匆的去市场寻觅售卖嫩玉米的摊位,终于找到一家,曾经最朴实的食材,如今价格尽然不匪,买一根,满怀期待,却味同嚼蜡、汁如白水,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味道,但愈是失望,久违的思绪便愈加强烈。幸福,有时很近,就在眼前,却未曾正视;有时很远,天遥无际,却很想目之所及。
辽南玉米粥有个很土的名字叫“苞米格子”,它是我二十岁之前常规的主食。来北京工作以后,“苞米格子”变成“棒碴粥”,同出而异名,但形式和味道却不尽相同。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无论怎么烹制,“棒碴粥”都脱离不了粗粮的本质,但在我看来,北京的“棒碴粥”做法已堪称细粮,与家乡“格子粥”的粗犷、厚重无法比拟,当然每个地区都有不同的饮食习惯,这里没有贬低北京饮食的意思,因为家乡的“苞米格子”做法极其简单,断没有北京或别地这么精细。它用的是最朴实、最直接的制作形式,不加任何其它食材,只需用适量的水熬制,就可以饱腹、就可以获取人体所需要的绝大部分营养。正如央视《舌尖上的中国》纪录片中那句非常精彩的点评—最好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正是这样,乡亲们都不称其为“粥”,而是玉米饭。一份玉米饭可以与任意菜品搭配,即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其它佐食,它也可以独自撑起饭桌,让每一个躯体在饥肠辘辘中重新焕发出生命的热情。必要时,它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秸秆燃尽自己的果实,并在反复煎熬中,将自己的精华回馈于芸芸众生,完成使命后便化作一缕袅袅、美丽、温暖的炊烟,悄然而去,飘散于天地之间。
玉米粥滋养了我最初的成长,但在我二十岁以后的时光里,却着实冷落了它。物质生活的提高,让我在饮食上有了更多的选择。米饭的香甜让我留恋往返,馒头的松软让我欲罢不能,它们都有着简单、质朴的玉米糊糊无法比拟的口感。随着时间的流逝,上大学、参加工作,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背离家乡的方向,并越走越远,曾经质朴的给养方式也随着口味的挑剔而随之改变,在不断花样翻新的物质生活中,自己会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觉得遗忘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于是我顺着来时的路,缓慢前行,细细思忖,仔细找寻,微光中那幅画卷越来清晰,越来越闪亮,翻滚的绿色波浪,咯吱咯吱的犁耙声,青草、泥土芬芳和那个久违的烟火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
春节时,当我又一次回到故乡,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家里,父母早已为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吃食,但我在饭厨的角落里竟然看到还有玉米饼子和半碗微凉的苞米格子。“妈,我把格子粥和玉米饼热一下,想吃这个啦!”我说道。“有米饭和馒头呢,吃那个干啥?”母亲看着我,她的目光略带惊讶,却充满了宁静和慈祥。“回头想吃我给你做新的吧”她说。
然而一直到假期尾声,母亲也未曾为我做玉米粥和苞米饼,每餐都是各种美味的菜品,主食也是喷香的米饭和喧腾的馒头,只是那半碗玉米粥和玉米饼早已不见踪迹,我想断是不会浪费的,只是有些场景我未曾亲眼见到,抑或我离家之后,才会发生,只有父亲鬓角平添的白发,母亲略显佝偻的脊梁愿意向我偷偷地倾诉,倾诉着最平凡最朴实的故事。
母亲对于我说过的话,却一直放在心上。离家回京前,还是为我打包了玉米面,装袋前将磨好的面筛了又筛,生怕面里有多余的杂质。印象中,以前对于这种杂粮即便是吃之前也多半不会处理的这么细致的。她一边装袋一边又嘱咐着,回北京啦,离家远了,自己要多吃些好的,出门在外身体要紧,苞米面这东西,偶尔吃就可以,但不能一直吃啊。我看着她在忙活,想去帮忙,但又突然踯躅了,只能背过身去。屋外的阳光顺着窗棂折射进来,形成了迷人的光芒,冰窗花开始融化,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片既模糊、又闪亮的涓涓细流,远处是一望无际被微雪覆盖的玉米农田,几个少年在嬉戏玩耍,多么熟悉的画面啊,即便游子即将远行,但那又会怎样,冬天已远去,希望早已埋进在深沃泥土里。
回到北京,便是忙忙碌碌的工作和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在时间的快速流逝中,少了一些自我沉淀和对现实的冷静思考。我更是惭愧自己间歇性似的忘却,比如那袋沉甸甸的玉米面。在平时,餐桌上但凡有可选的食材,我们可能都不会刻意地想起它,因为它实在太普通、太廉价了,所以它只能默默地储藏在某一角落,等待着自己价值的实现。而当你真正需要它的时候,才会发现不一样的味道、与众不同的营养价值和浓浓的情思,它很平凡,但贯穿生命、融入希望,生活可以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把我带到这里,又带到那里,但有一种情思一直未曾离去,并已永远植入我的灵魂,正是因为有了它的不断指引,才不会迷失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