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柳奶奶晒太阳呐?今儿个可是暖和,我顺道晒晒被子——小飞你给我站住!我才晒上的被子你怎么扭脸就给我弄掉地上了,看我不告诉你爸妈去。“

“孩子嘛,总归得淘气。我儿子呐,现在看着稳稳重重是个先生的模样,这早些年也是跟着院子里的疯小子们一样,还差点走丢过呐。“

“念文老师还走丢过呐?真的假的?“

“可不么,淘着呢。来,我给你说说。“

“民国三十三年小栓子他爹,啊?你问小栓子是谁,小栓子就是念文呐,那会他还小没上学堂,柳念文这个名字还是上了学堂之后先生给取的呢,我叫不惯,栓子不也挺好的么。”

“那年小栓子他爹跟着东家去胶州做生意一去就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没音信我一个人领着栓子过的实在是不容易,想着去北平投奔个亲戚,寻思着北平毕竟是皇城,日子总能太平点儿。”

“我那亲戚日子过得还行,虽说也在四合院里跟大家伙儿挤着住,但是起码能给我们娘俩一个住处一口饱饭,不至于因为穷让我们娘俩儿当叫花子断了这份亲戚的情谊。亲戚也喜欢我家小栓子,当自家孩子一样亲,有好吃食紧着栓子他们几个小的,栓子闯祸了,就吓唬他再淘气胡同里的靳婆子就来捉他做肉馅了。吓得小栓子哟。“

“胡同里的靳婆子啊,我早就听人说过,整天里就是剁肉馅做包子,也不见跟谁有往来,听说之前是这北平城里一家戏班的台柱子,后来跟城里大户家的少爷私奔了,少爷家里自然是不干,戏班指着她挣钱也是不依不饶,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两边终于都同意他俩了,俩人在永定河那边盖了房子才住没两年,有天上城里买东西这少爷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那几天,卢沟桥那儿开始打仗,永定河附近没法住人了,这老婆子就搬到我家亲戚住的那胡同来,依旧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剁肉馅。那剁馅儿的声音大着呐怨着呐,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别说小孩子,就是我有回听见了也是心里一激灵。这时间长了,胡同里的有人就开始传闲话了,这靳老婆子孤苦伶仃的,过日子还来不及,哪还有闲钱卖肉剁馅儿呢,正赶上临街有丢孩子的,这靳婆子剁人肉的话就传出来了。一个疯婆子,人们想怎么编排也没有办法。”

“小栓子走丢那天是在六月里,天暖和,他整天疯跑我也没在意,到了天擦黑时候下了小雨还没回来我才着了急,街上喊了半天也不见回声,胡同有人看我这么着急,说下午时候好像看见小栓子在靳婆子门口晃悠来着。我害怕了,莫不是真的被靳婆子给带了去?”

“当下我就跑去胡同口找靳婆子去了。任我好说歹说,靳婆子一口咬定没见过我家栓子,把我给急的哟。

——靳大娘,我家栓子不懂事儿,有得罪您的地方我这个当娘的给您赔不是,孩子还小,您就把他还给我吧。

——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这个人非要赖着么?赶紧走,我家门口不能有人挡着。快走开别耽误我剁馅儿。

许是我这一闹惊动了大家伙儿,也许是早有人存了心要把这古怪的老婆子赶走,我在靳婆子家的这个时间,有人把巡警给叫来了。看这样子巡警可不是第一次管靳婆子家的事。

——怎么又是你这疯婆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给我们巡警惹事,我们巡警是整天来管你这个疯子的吗?拐了人家的孩子就赶紧交出来。

——没有谁家孩子在我这里,你们不要挡了我家门口。

——我看你就是存心装疯卖傻,其他人给我进去搜,我告诉你,今天孩子要是在这里,连着之前那些儿童失踪案,我一起都算在你头上!

——我看谁敢进!

——你个疯子给老子让开!

靳婆子当下就跟巡警拉扯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哪里拉扯得过人高马大的巡警,巡警双手一用力就把靳婆子甩开了,也是该这命在那里,靳婆子被这一甩跌坐在了地上,头就摔在了她剁馅的案板边沿,案板一晃悠,刚才还用的剁馅的刀不偏不倚砸在了手腕上,这头上手上一起出血,看热闹的人不知谁喊了句出人命啦,巡警一看也慌了。

——都看什么看!孩子没在这儿,都散了都散了!

说完大家一哄而散,虽说是个疯婆子,但谁也都怕沾上这人命官司,就为看个热闹,不值当。这么着,就剩下我看着靳婆子坐在地上,满身是血。我吓坏了,靳婆子朝我招手我也不敢不过去,等我过去了,靳婆子就拉住了我的手,像是怕我不听她说话一样,拉着我这个毫不相干人的手断断续续的说了她这辈子最后的几句话。“

“我老婆子估计这下挺不过去了,你家栓子真的没在我这里,胡同里那些人瞎说我剁的肉馅是人肉,他们瞎说。我这肉都是嫩着的小牛肉,只用牛颈肉,那儿的肉有嚼劲,际卿只吃那样的肉做的包子。我和际卿不容易,际卿是书香门第,家里容不下我,他跪了一天一宿才让他家老太爷同意我俩的事儿,过后又筹了好大一笔钱才让班主放过我,好日子没过两年,他走的前一天,送我的刻着我俩名字和生辰的玉牌,我说这翠玉要配上城里手艺人王绳子编的绳子才好看,他第二天天不亮就进城买绳子去了,嘱咐我晌午回家要吃牛肉包子,谁曾想回来的路上就被当兵的给带走非要充军去了啊,从那以后我就日日剁馅做包子,为着有一天他回来,一进家门,就能吃上那天想吃的牛颈肉小包子,这一等,就等了一辈子。你看,我这玉牌还在呢,他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回来我恐怕真的看不见他了。”

我看了看她递过来的玉牌,上面刻着靳欲雪和李际卿的名字。

“靳大娘,您叫欲雪?“

“对,我叫靳欲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从遇见他那天他对我吟了这首香山居士的诗之后,我就叫做靳欲——”

“你就叫做靳欲雪了。“

“那天我看着靳婆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我家亲戚也找来了,说我家小栓子回来了,原是跟着前两条街的孩子们出去疯玩,天黑了迷路了,幸得胡同里邻居路过,把这群孩子都带平安回来了。这就是我家小栓子走丢的事儿,其实,更应该是靳欲雪的故事吧。“

这世间,原来还有等待一生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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