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张远落第了,无奈,孤身一人踏上归途。这天,铅云密布,虽是正午却沉重似黑夜将袭,不久,便有灰磷磷雪花直扑而下。找了家客店,四处透风,桌椅板凳门扇歪墙,随动随响,还好,有热汤热饭并热炕可以肆意享用,张远也觉得满足。      

   夜里,厨房响动不绝,再听,原是老板采购买卖货物归来。老板娘添茶盛饭,询问关切,却久久不闻他丈夫言语。良久,有酒气传来,渐渐的,就能听见那丈夫一声声的叹息。

  外面极静,一丝冷风透了进来,张远扯了块布,直冲过去捂了那缝,返身,又回到暖炕上,寒意渐渐退去,张远不由得又听起了店主夫妇的谈话。

  原来,这店主是头一次去向城里卖货,雇了一个常年做这项买卖能说会道的老乡,听老乡嘱咐两人备了木车,一次便将货物尽数带去,卖了几日,天色突变,下起了大雪。老乡说等雪停再回,店主却觉得这雪怕是要下些时日,家里老少无依,等雪停不如趁雪浅,赶紧赶回来也来得及。于是,两人将木车货物寄放在友人那里,只带了银钱急匆匆往回赶。大雪路难走,却因年关将至,赶路人零零星星还有几个。两人身上带了银钱,路又荒僻,只觉心里惶惶,所以脚步奇快,不想,还是遇到了不好的事。

 “啪”酒碗磕桌子脆脆的一声响,接着“骨碌碌…碌碌”滚了几滚,店主醉的碗都拿不稳了,张远觉得人既然平安归来,任他天大的事,也该能够释怀。

  “唉!”只听一声叹息,轻轻地,似是不忍叹息又或是不敢叹息,未曾想这山坳野店里的粗汉子竟会有如此叹息。“这几日,先关了这店。”“这是怎么!当家的,你是怎么了哇!”张远想,他们若真关了店,自己又要何处安身!但求老天真无绝人之路!

那店主絮絮叨叨,说他跟老乡急匆匆正赶路,鞋袜濡湿,冷似寒铁,身上却因奔走发了热汗,两相煎熬,万分难受,正胸腔烧火,焦躁难耐之际,一个黄澄澄亮晶晶的东西跳进了两人眼睛里,老乡说那是橘子,店主问橘子是什么东西,老乡看看店主,拾起那橘子。只见他,一个手转,一个手掰,很快掰出一朵大月季来,原来这橘子剥了皮,跟蒜瓣子一样,要一瓣一瓣吃,老乡给了他一瓣,自己一瓣,放嘴里,酸味儿一下子炸了开来,吃的两人脸都皱成了包子。他们把剩下的橘子再用橘皮包起来,揣衣服里,继续赶路。

  这回腔子里竟也不烧了,两人踩的落雪咯吱咯吱响,天上雪又不停直砸下来,真是个长路漫漫,漫无边际。突然,路上多出一个火红的物事来,老乡抬手,扭下一段树枝,拨拉拨拉,发现,那是一只女人的鞋,一只绣花的火红缎子面子的鞋,十分精巧。

  “咱们赶紧走吧!”店主觉的碰到这么只鞋不祥。果然,走没多远,雪道上出现了血迹,零零散散,少少多多,血融了雪,雪未能盖住血,红红黑黑,很扎眼。林子里很安静,店主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再喊却叫老乡拦了下来,老乡说赶路要紧,店主也明白,折回报官,雪太大,怕是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再说跟官打交道总觉得诸事不宜。两人一合计,就匆匆忙忙离开,还扔了收起来的橘子,只怕万一有人经过,不明就里,他们说不清楚。

    回到了家,这店主却是越来越觉得不安,总觉得他们经过的那片雪地里至今还躺着活人。

 心成了很大一片雪,凉凉的,可人分明捂在热炕上,张远不敢用力呼吸,怕抖动过甚,雪做的心就要碎了。店主夫妻什么时候去歇息的,他不知道,窗户什么时候冷风直往里钻的,他不知道,被子什么时候落到地上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只身一人在风雪里跋涉了整夜,睁眼,房间映进来的雪光刺目,身下土炕仅剩了余温。

  雪仍不停的下着,早饭上来,张远吃毕,就在四处闲溜达,不见老板,想是他酒未醒还未起,老板娘未提逐客关门,张远就窝在廊下,看雪没完没了往下落,一片一片,脑子里突然闪出,她要是还活着呢?

  老板娘抱了一大摞柴火,不知又要给哪里制造温暖,远处人家,偶尔开个门缝,泼盆热水冒出水汽,抑或是给炕底添点柴草放出烟气,没人注意张远,闲着也是闲着,他跳下台阶,果真就往风雪里去了。

 真像梦里似的,张远不停的向前走,鞋湿了,头发湿了,衣服湿了,开始走的时候并未发觉,是非要求个结果不可的。暮色降临,张远不知该如何停下,总觉得,就在前面了,不论她是生是死,就在前面了。

  踯躅间,踩到一块石头,隔着厚厚的雪以为是块儿石头,其实不是石头,张远踩空了,掉下了山崖。

 睁眼,还是像在梦里,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将自己掩埋,耳边“簌簌,簌簌”不停响。“你怎么睡这里?”一个姑娘的声音,“你是不是受伤了?自己能不能起的来?再这么睡下去,可是要冻坏的!”姑娘眼睛很亮,满脸喜色。张远摸索着站起来,暮色沉沉,这里荒无人烟,姑娘出现的有些突兀。

  姑娘邀张远去她家里,天色渐昏,这里又实在荒僻,况且姑娘坦荡,想是她家里不顾忌这些,张远也就满怀感激,欣喜的跟随。密林里穿梭许久,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座庄园,房子很气派,不见姑娘家人,显得空空荡荡,“爹爹常年有事,时常不再家,母亲去世了。你看,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的!”姑娘眼里闪过落寞,只一瞬间,过后,她又满脸高兴。张远一丝心疼,随即又觉得惊异。

   随着姑娘进屋,并在塌上坐了,张远觉的这时姑娘应该离去,不想那姑娘满脸殷切说要帮张远烤衣服,张远忙推辞,那姑娘见张远坚绝就转而替他拿来吃食。面对满席珍馐,张远不再拒绝,道谢过后,举起筷子。

  那姑娘却不吃,发癫似的一会儿想起这,拿过来,一会儿想起那,也搬过来。不久,貂皮小褥子,汤婆子,暖手的锦套子……杂七杂八,足足把张远埋了进去。那姑娘见张远总也不出声,就默默的坐张远旁边,把她拿过来的小物件,一件件细细把玩。

  张远吃过了平日饭量的两倍吃食,放下了筷子,他其实仍觉腹中空空,只是碍于情面,不能再吃。只见那姑娘见张远放下了筷子,立刻站了起来,将吃残的菜尽数撤下去,又换了花样摆开甜点。张远见此,心生一计,向后一靠,闭了眼睛。果然,那姑娘看见,停了摆盘,好一会儿不闻动静。张远微微睁了睁眼,却是一惊,只见那姑娘已经坐到自己身边,缓了缓拉起锦被替自己盖上,停了停又掖掖被角,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指尖轻轻点了点张远的鼻子。她是在模仿谁,是她的母亲?姑娘没有了进一步动做,张远也只得闭着眼睛假寐,因为一天的劳碌,不久,张远竟真的睡着了。

   屋外雪一直没停,直到天大亮,张远几乎是被冻醒的,醒来他就看到身边冰雪一样的姑娘,伏在塌上,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不敢细看,张远理了理衣服,起身下榻,再看那姑娘,仍伏在塌上,寂静单薄。张远无奈,环顾,发现远处桌上有笔有墨,张远略一思索,提笔写好几句表达感激后面附上告别,将纸放姑娘手边,抬腿就要走,却终是不忍。折回,将锦被搭在姑娘身上,又轻轻施一礼,暗暗赔罪,迈开步子直往外走。

  “你去哪里!”那姑娘却是突然醒来,又是哀求又是质问,张远笨嘴拙舌,越说越乱,无奈何,将自己如何在大雪里投宿,如何听店主谈话,如何进得山来,一一叙述,听毕,那姑娘嚎啕大哭,越哭越甚,她问张远:“你离了这里是要向哪里去!”张远也渐渐理清了思绪,只说:“去找找那姑娘!”“那你找到她又如何!”张远茫然,“你找到她了,又要如何!”姑娘满面泪痕,发丝散乱,好不凄然。她撩起了裙子,露出一只赤脚,一只红缎鞋。“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去!”张远说的诚恳,“我自己没长脚么,要出去非得你带!”张远语涩,那姑娘转身,望着漫天大雪轻轻的说:“我出不去这里,身体还封在雪里。”

  张远终是在这山谷又待了几天,因为暴雪,也因为那姑娘,可是,他总觉得这里冷的透骨,尤其夜里。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整日对着那姑娘还能记得起的全部珍馐,却一天天干瘪,姑娘说:“因为你怕我!”。

  终于,张远要走了,对着歇斯底里的姑娘,他喊道:“我会救你,我会找尽天下和尚道士,总有一个能够救你!你不要再哭!我会把你的家人全部带来,一定!一定!”张远在雪地里又爬又滚,雪很深,每踩一步都发出很大响声。所有扑在他瘦腿上的雪溽成水透进单薄的裤子,寒意透骨。他从天亮走到天黑,不能在黑夜停留,他又走走停停苦熬到天亮。

  不知是哪一天,突然的,所有山泉河流都发出声响。张远慌了,他赶着瘦马匆匆掉头,细鞭一鞭催着一鞭拍打着马儿,路人都说这是个疯子。着急啊,所有闻名遐迩的山头都徒有虚名,所有大慈大悲的和尚真的只会念经,所有仙名诏诏的老道原来仅是故弄玄虚,就连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老郎中,都只是饭桶而已,哪里就真的起死回了生。

 老马的瘦骨硌着张远的瘦骨,上下颠簸,死命的疼,唯此,才减的了丁丁点点心焦。“燕子山西白云镇了了街尾吴家院儿”张远再念一遍,可那里哪里有个吴老爷,灾害四虐,镇子早就十室九空了。再挥鞭子,雪就要化了……

  终于,张远回到了这个山谷,春意融融,山农往来不绝,山杏雪白,孩童嬉闹不止。张远踏着春草,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就这么个小山谷,哪来的宅子!”老农看这人可怜,身旁孩童却憋不住,大笑,清脆笑声,一串又一串。

   张远坐了下来,很久,他好累,瘦马啃着新草,远处,炊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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