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类学多年,想已能接受多元和差异,自诩接受多元比固守一隅境界高,浑不知自喜即讽刺。就像后现代主义者,认定真理的底层都是权力,否认一切真理,却坚信相对性是最后的真理。
给社会学生上人类学课,我的自诩和淡然被迅速扫清,苦苦忍住,最终还是发飙了。
花了半个学期,讨论人类学的目标及内外交织的方法论,强调适当放下自己,才能进入他者的世界,同时,抽离出来,看到他者和自己的边界和方向。内外交织,人类学家与世界同行,不困于世界的表征。
为检验课堂效果,我让学生读李阳波的《开启中医之门:运气学导论》。中医是现代科学思维的他者,进入很难。
开宗明义,李阳波认为现代人难接受中医,原因有二。其一,我们已没法体验天人合一。世界与人分离,自我梗在中间,而理性主宰自我和世界。我们的生命体验是我征服,我改变,我前进。世界在我脚下。
李阳波认为,中医是时间医学,人体契合天地运转,在一年、一月、一天、一时辰中,对接方式不同。体验不到这种对接,中医如镜花水月。具体讲,春分时节,子午时刻,天地间阴阳转化,人体与之相应,但今天谁能在身上感应到?
其二,中医的思考方式而遵循两个非算术原则,并非如1+1=2,2+1=3等循环往复。首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无极生太极(道一生阴阳),太极生三才(三爻成一卦),卦象组合成万物(八卦和六十四象),反复推演,以至无穷。
其次,不以数推而以象。6+7并非等于十三,而是6的象,即肾,与七的象,即心,之间的关系。和谐则心肾性交,水火既济,不和则心肾不交,水火不济。
李阳波讨论一个现代人,在没经历天人合一和被现代算术主宰的前提下,如何适当放下自己,进入中医的经验和理性世界。遭遇中医,会从生命体验和心智推演上挑战科学。我期待学生体会,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放下自己,理解他者。
真没想到进入中医如此之难!也许,我已被洗脑,出来难,正如别人进入难。
报名精读此书的学生组织课堂讨论。四个发言。先是开场白,介绍基本内容。平平淡淡,我期待后续。
第二个讲自己的经历,从信到不信。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书的内容,即中医的思维基本没提,都跑算命了。算命时准时不准,跟生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关联着,信任有如潮涨潮落,慢慢消退。
听着故事,课堂有了笑声,某种小情绪也在酝酿着。
再等等,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国人看待中医的方式,算命、江湖术士...很隐藏的外部视角,探索中医之前,从自己的经验和立场来判断,站在外面。
第三个讲李阳波试图结合中医与弦理论。李是现代人,以科学为中医正名,寻求理解的现代途径。学生说:“正如弦理论充满不可解的玄机,中医也很玄,与科学结合,期待有朝一日能破解玄妙。”
我听着很郁闷,这是重点吗?无关紧要啊,李又不懂物理,不懂英语,靠几本翻译的科普,哪理解得了弦理论。
课堂上,气氛开始有点尴尬。学生低头看手机:非主流了,社会学系的课上,弦理论和中医携手。
第四个学生上场,说看到标题运气学,就展开了联想。他把李阳波和书放回成书年代,传统文化热的八九十年代。扯起传统旗号,气功大师纷纷出世,受国家领导重视,到处上演神奇,直至国家出台政令,严肃科学,大师们锒铛入狱。
“作者知道的科学家就只钱学森和爱因斯坦,反复引用,给自己寻求合法性。”
发言中,笑声不断,各自意味深长。有学生多次回头看我。好几次,我想打断他,但想尊重学生选择,拼命忍住。
把书和作者放回到时代,看社会风潮和政治经济塑造作者和书,这是非常不错的外部视角。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连四个都是外部视角,回避了作者努力讨论的天人相应。
还有学生要发言,我赶紧打断,追问“到底读了书没有?”发言不能从只言片语捕风捉影,无限延伸。
“让大家读中医,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能接受看见自己的挑战。没想到,你们成功地挑战了我!”我很郁闷。
有时,上课很治愈,遭遇新生命,有时也很致郁,话都白说。
学生大笑。嗯,我真白说了半个学期的内部视角。
我默默告诉自己,“让人类学家生气,你们赢了。”
当时,教学督导就坐在下面,我系一位资深教授。看着本系年轻老师被外系学生打败,不知会作何想。
十月下旬的广州,燥热烦闷,气温不时飙升三十度。外面阳光灿烂,射进教室,刺得人看不清ppt。学生把窗帘拉上,门窗关好,七八十个人坐着。
也许,生气是因为二氧化碳中毒。
面对中医这样的他者,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挑战自己珍爱的信念。放下自己,很残酷。气头上,我说学生太自我中心,不能放下自己,仅从外部评判。
平静下来,我是在说自己。学生并非挑战人类学的内部视角,而是我的人类学修养。我没能放下自己。
我毕竟没有放下。人类学讲投入而抽离,我过于投入,没法抽离。我公号名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一直都在有为,深陷为的过程与后果。
实践人类学的投入而抽离,是一场修证,步步是陷阱,处处是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