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抽打着步履蹒跚的水牛,这个畜牲不耐烦地扬起了尾巴,回了他一眼,哞地一声,伴随着架车的咣当冲向了房前的那块场地。
卸下了车上的把式,振明小心地抹下牛脊上的牛梭,结着痂的牛背,深深的凹槽跟牛梭无比地般配。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犁子上的绳割下的红印还在。摘下了牛兜嘴,就急切地挪向压井。
慌忙地倒过引水,发了疯地搅动着井把,呲地降起了白花花的水柱,他迅速地将身体弹向丼嘴,恨不得把这片地下的水吸干。
狼吞一番后,右手架着腰,咯咯吱吱地直起了身子,头朝右扫见秀蹲在石台旁,用筷子卷着苋菜叶子,在香油瓶里哐当哐当地擦着,瓶壁闪着刺眼的光。
他定住看了看,秀的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乌黑,简直就是一堆锅门前的麦秸秆。一双补了又补的纳底鞋,好像在说快把我放进锅洞了。一件碎花短袖,泛着皱白,裹在她的身上,随着风一张一合,三年里生了两个娃,秀不再丰满。
振明弯下头,压了点水,蹲在那,双手捧着水压在脸上,水流顺着面颊钻到嘴角,他舔了舔,是咸的。
振明一直坚信自己没有骗秀,而是他骗了自己。
他嗖地站了起来,朝着秀大叫一声,“把那苋菜给我扔了!”。
秀咯噔一下,回过头眨巴着眼。振明看也没看,低着头大步朝屋里走去。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他摔门而出,奔着大坝走去,留下手里握着香油瓶的秀,愣愣地在石台旁蹲着,两个孩子在里屋哇哇地叫。
振明快步地在坝上走着,心里想,现在还没有下集,猪肉摊上应该还留着剩下的猪脖子肉。
对,摊主一定不舍得扔掉,他也应该在焦急地等着像我这样的顾客。振明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道:“赶快!!!”。
不一会儿,他消失在坝坡坟头上浓密的槐树里。
到了大坝尽头,就是闸口的小集市,虽然街道如兔尾巴,好在离南北方向的集镇都较远,逢集时周边来的人也不少。振明远远看见猪肉摊后,一个女人右胳膊夹着一个孩子,衣服半撩着,露出的亮白肚皮有节奏地上下忽闪。她正面朝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左手一伸一缩,像挥舞斧头班,似沾未沾地砸向男人的脑门。
他不是很确信,不过,心里暗忖应该是珍在咒骂大油子。珍是在振明结婚后没几天就出门的,嫁给了摆肉摊的大油子,这个振明是确定无疑的。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特殊的夜晚。在振明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珍去找过他,就在张罗第天婚宴的那个晚上。珍在那个晚上也来搭把手,并喝了些大曲酒,她说看见振明成家了自己很高兴,要庆祝。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她的脸庞越发红润,但逐渐逐渐地摇曳和迷离。
酒席的尾声,众人都喝地八九分醉的时候,振明去了趟茅厕。就在他回席的路上,听见路旁的蒿子里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他向前凑凑,发现是珍蹲在那一只手抱着头,一只手扯着蒿子。
“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有事!”,珍生硬地答道。
“从来没见你喝酒,今晚怎么这样逞能。”他关切而又责备地问道。
“高兴!”珍冷峻地蹦出两个字。
这一刻气氛有些僵,振明听出了话音,但却不知该怎么办。就这样停滞了一会,珍又蹦出一些让振明难堪的话,“你是一个孬种!自打蓉姐出门的那一天,我就敢肯定!”。振明听到这话,脑袋瞬间哄哄隆隆。
珍挣扎着站起来,又接着说,“在酒桌上,我憋了很久没说,我在后面跟着你出来,在这等你,就想跟你说,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蓉姐在的时候我不往心里去,蓉姐离开这里后,你还是这样,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话音刚落,珍一巴掌扇在了振明的胸膛上,扭头就颤颤颠颠地向自己的家中跑去。
这一巴掌下去,振明就像闷了一瓶白酒,脸上火辣辣的,头皮发麻,胃里像是煮了开水。头一歪,连稀带稠喷出了一肚子的憋屈。
振明站在坝上,回过了神。觉得很惊讶,结婚后,珍一直没有踏出过离摊子只有一个排水沟距离的房门,从来没有在那个摊位前见过她,虽然她是这家的媳妇。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只远距离见过珍回娘家两次,每次都是搭拉着头提着篮子急匆匆的,而且脸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听说过珍嫁到大油子家,因为迟迟生不出孩子,日子过得并不好。但现在转念一想,她现在之所以在大街上敢指着大油子骂,底气就是右手夹着的那个孩子,而且是带把的。
振明此时觉得向肉摊跟前走去比较难为情,一是大油子,二是自己。但他心里想,自己确实是个孬种,日子过得孬,在女人面前孬。
他手插进口袋,摸了摸皱巴的钱,毅然决然地向着肉摊箭步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