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的文友留言是,看我的文章很舒服。这真是一个让人舒服不过的风格定义。
舒者,伸也。从予。物予人得伸其意。服,用也,事也。从舟,马之周旋如舟之旋(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有人说,舍己予人乃为舒。仁者见仁,我认为那是一种有价值追求和不凡境界的快乐,舒服没那么高,家常口味最好。
怎样才舒服?躺着,瘫软成泥慵懒如猪,我的第一反应仍然俗气得要命。若再能躺于一叶扁舟之上,任它荡去天边,已恍似骑鹤下扬州了(当然那十万贯最好也在我的卡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悠游自在养心,四体不勤厚身。心我所欲也,身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心而取身者也。
练瑜伽时,老师强调最多的两个词就是放松和伸展,从发根到脚趾头,让每一个细胞都缓下来静下来。当你真正参透领悟,时间仿佛停滞,周遭所有都消失了,唯余独我,或者无我。你能感觉到圆润的细胞慢慢延展成细长纺锤形,而身体的某一部分正无限接近天空,然后你可能会爱上瑜伽,因为舒服。
当下有个词使用频率很高:爽!舒服大多时等同于爽,又比爽更温和。舒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它绵长深切,它不刻意不激烈,不同于感动、畅快、心疼、悲痛的尖锐鲜明而须臾即逝。仿佛是,无所挂碍的你赤足踏入温汤池中,逐渐被包裹、浸润,温热酥麻通达四肢百骸,你惬意得不想睁眼。
闭上眼去回想,什么使人舒服?惠风和畅,杨柳拂面。卧松听涛,推门赏雪。小雨凉润如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啤酒西瓜烤红薯。一钵温甜米粥。眉目弯弯。孩子的小手。与睿智宽厚的长者对话。对面的人声音笑貌露温柔。平底软拖鞋,宽大旧棉布衣衫。枕稳衾温,充盈着饱满阳光......还有,我的文字,你的流连。
我其实是个偏紧张的人,也缺乏安全感,不意竟能带给他人舒服感觉。曾经紧张到连放松都不知所措需要学习。如果第二天有点特殊安排,哪怕事情并没有多重要,晚上通常就睡不安稳。睡觉时喜欢蜷成一团,喜欢安静坐角落,喜欢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不习惯对人吐露心事,无论多亲近。
因为紧张,便更渴望舒服。渴望让舒服淡化紧张,覆盖紧张,驱逐紧张。以致文字也偏好轻松戏谑些的,人世间再大的事,不过莞尔一笑。
于是,你或许看到的是这样的我:语言诙谐幽默,生活有滋有味,人未老儿已壮,大把的好日子排着队等待临幸。
一般人看到从容恬淡,处变不惊,便以为我一直优裕、顺遂,以为命运向来青眼有加。我知道自己的底调是蓝色的,这蓝色似乎与生俱来,被有意无意缠成一个茧,我浮漾在蓝色海洋里,露出明媚笑靥,不该忧郁……
其实又有谁活得容易?深夜里,多少人向天空发出质疑的吼问,我鸡鸣而起攻苦食淡,我韬光养晦与人为善,我不争不抢不等不靠,可为什么总是如履薄冰,为什么仍然一事无成?
体弱多病、少年失母、家庭变故、成熟的代价、工作的挫折、不对人言的悲号……我就此大概能写许多,至少能将自己感动得辗转难眠数夜。相较这些,经济上的窘迫和养育的含辛,是几乎每个同时代人都有过的经历,已不足挂齿。
母亲的故去,曾被我作为其后所有压抑所有疼痛的托辞,年少的创伤像一只恶兽潜藏心底,不时跳出来狰狞,让每一步都如同身缚铅袋般沉重。有一次闺蜜对我说,世界上不是你一个人没有母亲,沉迷在不可改变的状况里,除了悲观情绪毫无益处,你自己不走出来没有谁帮得了你。她的话让我当时更加难过了,她那么幸福,有父母疼爱兄长庇护,永远也长不大像丢在蜜罐里,哪里能感同身受去理解我的满腹心酸。
平静下来自然知道,话语虽然温度低却一针见血,不能自拔者将永远沉沦。我更害怕幽闭在灰色的天空下。
每一场记录,犹如重来,没有一次不对那些痛楚记忆犹新。流的泪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写,苦难是伤疤,不要说揭开,连触碰都不想,那根本不是我愿意接受的,最好从未发生过。我要将苦难丢弃,让洋流冲刷,让烈焰轰轰,洁来洁去,云净天空。
幸运的是,我的记忆似乎有些特异功能,痛苦的根源因为没有养分渐渐枯朽了,留下几张枯叶,脉络依然分明,幸而新鲜不复。
我记得,我准备好了前途荆棘密布乌云如盖,准备好了只能在夜里默默流泪,准备好了今后的每一步都像海的女儿一样锥心刺骨。老天慈悲,云开日出,告诉我可以不用坚强可以痛快哭。终于卸下铠甲,还我安弱守雌本性,做回一只温顺满足的小乌龟。
忘却也因为爱,让所爱的人舒服,首先要自己云淡风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工作枯燥繁重,生活琐碎难逃,余下的空间我追求舒眉展眼酣然入梦。
君子如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让人舒服是一种人格魅力,同时也是文字魅力,还请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