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孙子跑进我的房间,眉头紧皱,一脸委屈的样子。他说他很无聊,没人陪他玩,看光头强奶奶不允许;去院子里,大黄就立起来要舔他。又说妈妈在楼上上网课,不能喊;奶奶,爸爸在玩手机,喊不应。只好来找爷爷。
爷爷几天没出门了,也觉得无聊。
我抱起他,站在窗前,说,我们看看外面的风景吧。将窗帘扯大一点,屋外是块空地,哪里来的风景呢?透过窗纱,只有几株背不动阳光的树,光线从枝叶的缝隙间哗哗地流淌下来,在落尽种籽的荠菜杆上恍恍惚惚。
泡桐树
泡桐开花了。
这块空地,本该有密集的小树林,被砍的砍,倒的倒,现在只站立着稀疏的几棵树。像小区马路上缺少行人,空荡荡的地方都塞满了着阳光,还有看不见色彩的风。那棵泡桐树对着窗户,正好挡在我们的视线前面,成了绕不过去的一块布景。粗壮且笔挺的树干沾满灰尘的颜色,依旧是冬天的模样,枝头上也没见到肥厚宽大的绿叶,点缀着的都是一朵一串的花朵,紫中带着浅白,不是那么特别的鲜艳。远望,像是在北边人家的屋顶上摇曳、绽放,更像是印在那方洁净的蓝天上的一幅画。
一只喜鹊喳喳在叫唤,不一会又飞过来一只,四只爪子勾在同一根枝条上,晃晃悠悠,起起落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必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我的双眼盯着这株孤独的泡桐,一个成年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心里便产生了疑惑:春天里,它的根部怎么不冒出几株嫩芽?秋天落下的果实,这个春天里它的旁边怎么就不萌发一些幼苗?是不是也缺少了一位伴侣?抑或是爰?
把所经历的都刻在心里,每年的这个时候,默默变成一次花树。
香樟树
泡桐的邻居是一丛香樟树。
不用细看就知道是群没家教的野小子,长得随意,活着潇洒,胡乱伸出的树枝从没修剪过,蓬蓬松松像两三只还没有搓圆的大青团,插在几根竖起的牙签上。
四月天,林中所有的树枝上多多少少有了绿意。而香樟树已悄然褪去冬的服饰换成了春装,一身新绿,一身嫩绿,让人怜惜得不忍用手抚摸,怕那如漆般色彩沾上手指,搓洗不尽。同样嫩嫩的枝头上迫不及待孕肓出一球球青色的花蕾,颤巍巍的。我担心阳光如果稍微强点它们就会能熔化。其实树上还是有几片红叶,和银杏树上的黄叶一样都是季节轮换的标志,不同的是,一个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一个零零碎碎,掩掩藏藏;一个绽放在霜冻之上,一个淹没在仲春的激情之中。
有人说香樟树的叶子味道清香。前几天去后面做核酸检测时,我特地跑到树下,鼻子凑到叶边,怎么用力也吸不到一丝异味。再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掰开闻闻,也没有。但我知道香樟树确实是香的,不过是在砍倒以后,就像一些画家,生前默默无闻,去世后的洛阳纸贵。千禧年夏天,我在纪王的日化厂做栋办公楼。挖基础时,放倒了一些香椿树。过后几天,我见到路边,有厂里的人在翻晒砍成小块的木片。以为是做什么药用,一问,别人叫我抓一把放到鼻下。试试,有股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绵绵不绝。说这些晒干了的碎木块放到家俱里,木地板下,不仅香还防虫。
香樟的叶子不香,但值得仰视。一入冬季,严寒在它的脉络中凝聚,溶染成墨绿,打了蜡一般,像上了年纪的人脸色,有了锈迹,有了斑点。为了留存一片春色,它们顽固地勾在枝头树梢,在苦苦硬撑,等待一个季节降临,等待它们下一代的重生。当崭新的春天来到人间,当草长莺飞的三月完成了轮回,当一颗颗新芽爆出绽放,它们渐渐飘落,完成一个接力传承的使命。于是,香樟树才有了四季常青。
父亲走的时候是冬天,走得很匆忙,以至儿媳妇已怀孕两三个月的消息都来不及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父亲下葬的时候,我站在孩子们的前面,如同一片渐渐变红的叶子。
冬青树
屋后有一棵冬青树,前面有一排冬青树。
前面的在马路南边,像是富豪养的小蜜,不仅有侧石护卫着,每年还要做两次保养,它们便不敢红杏出墙,规规矩矩地蹲守在圈内,虽然饱受尾气,灰尘地侵蚀,却连屁也不会放出一个。
后面的冬青树站在那里不是一年两年,也没有移过去的痕迹,大大咧咧,无人管束,一飞冲天,不留神还以为是株香樟。它有笔挺的腰板,粗壮,结实,估计有两丈多高。皮肤糙得像牯牛颈部的皱褶,还有乱七八糟的刀痕。没人能知道它曾经受过的伤害,委屈,乃至生死存亡的绝望。也许一圈年轮正待交接时被强制断裂,时光让另一圈年轮又重复开启。
我站在它旁边,想分辩一下它的叶子和香樟树的叶子有什么区别时,头仰着,后脑勺发胀也没看清楚。低头去寻,见不到落叶,似乎和香樟的叶子不同,不在春天里替换。这才真正的四季长青。
走出呵护,面对曲折的人才能挺得起腰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