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阳台晒衣服时,抬头便毫无预兆地撞见了一个很少女的天空。
暮色四合,天空是淡粉的,几朵游云也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习习晚风拂面而来,让人有种走在水里的凉意。
嗯,夏天来了。
好像是循序渐进的,又仿佛是突如其来,夏天就这样如期而至了。或许是不久前在上高地的帐篷里冷到彻夜难眠的感觉还残留在体内,也或许是过度埋首于柴米油盐之间而忽略了时间流逝的痕迹,此刻身着夏装站在阳台上的我,停下晾衣服的动作,慢慢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感受着晚风如潺潺流水不疾不徐地漫过我裸露在空气中的每寸肌肤时,才真切地感觉到夏日已至。那是初夏的夜晚独有的味道和清凉。
夏天来了。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心里默默重复这句话了。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似乎是“每逢夏日倍思亲”。夏天一到,我就要不可避免地进入疯狂想家的状态。
虫鸣鸟啼又开始此起彼伏了吧。大井又扮演水上乐园的角色了吧。人们的欢声笑语快要撑破村庄的胸膛了吧。庙口又晒满花生了吧。谁又在抱怨芭乐的籽塞了牙缝了吧。耕火又在薄暮中袅娜生烟了吧。西瓜和啤酒又放进院子的水井里冰镇了吧。邻居们又各自端着饭到我家边乘凉边吃了吧。玩得乐不思蜀的囡仔的乳名又回荡在田野上了吧……
长年在外,我对村庄的一切,包括一花一草都失去了把握。但如你所见,我仍旧固执己见地凭借过去的生活经验,然后用三分肯定加七分猜测,让自己再回味一遍那些波光潋滟鸟语花香的盛夏时光。年复一年,从不腻烦。
其实,现在的夏日早已不复当年那般的有趣,村庄也已以类似反乌托邦的模式不断发展着。承载着儿时回忆的事物被蚕食鲸吞之后,一些念想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时常游荡在岁月的废墟之上。
很难说清村庄的巨变是好是坏,但它带给我的莫可名状的丧失感早已渗透到四肢百骸里,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和这种丧失感与无力感共度余生俨然成为摆脱不了的宿命。
失去的东西已不可挽回,而在这个时代,没有具体的现实意义的事物又得不到人们的青睐,似乎它们生来就注定被遗忘或被牺牲。但恰恰是这些无用的事物锻造出了一个个血肉丰满的日子,并源源不断地弥补了后来钢筋水泥构筑的都市丛林的生活带给我的遗憾和缺失。它们如水草般温柔荡漾在心尖时,那些葱郁葳蕤的时光仿佛触手可及,暗礁遍布的生活也就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和村庄活力四射的夏日相似,日本的夏季也比其它任何一个季节都要来得瑰丽宏大。omatsuri(お祭り,类似庙会)不分昼夜鼓声喧天,人群熙来攘往,载歌载舞。众人翘首期盼的年度盛事—花火大会一场接着一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浪漫和幸福的气息。这会儿,日本人也一改平时的内敛自制,恣意醉倒在美酒里,花火下,热吻中,这不免让人误以为自己置身于一个热情奔放的国度。
饶是这样,日本的夏日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心里暗香浮动的永远是那几个夏夜,屈指可数。
仲夏的深夜,和小莫骑着脚踏车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开怀大笑,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被夜风吹得鼓鼓的。橘黄色的灯光下,韩国姐姐陪我在马路边席地而坐,偶尔路过的行人投来打量的眼光,我们不管,举杯对酌至凌晨。去年夏天,在乐队唱出“life is wonderful”时,我毅然脱掉鞋子,光着脚在沙滩上随音乐起舞,夜色中和小伙伴相视而笑的那一刻,星星也醉了。某个八月,一个人独坐在桃花源里的河岸上,看水中花火谱写出一场场灿烂至极的陨落时,泪光闪闪在赞叹之后。
所有能被牢牢记住的往往都是这般毫不起眼的碎片,它们或重叠或复刻了往昔的某些夏日。于是,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美好又一帧帧苏醒了过来。能怎么办呢?唯有将满腔热情双手奉上,以示自己“不负过去,也不畏将来”。
两个礼拜前,和朋友聊天当中,才发现自己的回忆大部分都是关乎夏日的,一切鲜活如昨,令人意犹未尽,而有关其他季节的回忆却早已散落似沙影影绰绰。由此,我对夏日的偏爱可见一斑吧。
夏天来了。
终于可以不用蜷缩在被窝里了,可以摆脱掉沉闷的外套的束缚,换上体恤短裤和人字拖,然后理直气壮地走在路上。还可以择一夜晚,一个人或约上三五好友坐在海滩、草甸或街边喝冰啤、吃冰激淋、看星星和说悄悄话了。
蛰伏了三个季节之久的热情,轻而易举就冲破这副皮囊的束缚,点燃了自己,偶尔也不小心烧着了别人。原谅我吧,原谅每一个只想放意肆志和这个世界谈一场没有尽头的恋爱的人吧。
远离那个四季常春的南部小镇的这些年,一个人曾醉在莺歌燕舞云蒸霞蔚的春光里,陶醉于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秋天过,也着迷过银蝶飞舞粉妆玉砌的冬日。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异国,虽偶会感慨南方季节色彩的单调,但我对村庄和夏天从来忠贞不二。
我曾以为是因为自己出生在夏天,才会如此偏爱它。此刻细细想来,这股热情从未冷却过,大抵是因为那时花好月圆,爱的人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