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长君
不知不觉,竟又到了这个日子。
农历典三月十五。
生辰。
多么美妙却又让人备生无奈、甚至涌生忿憎的词汇。
时间,是毕生偕伴身侧、嬉笑放歌、拄杖行吟的老者,任凭你此生迤逦而来,曾路踏多少棘路而印血、罹邂多少困障而重生、翻越多少荒山而泉沛,他自裸着他的足,踏着他的歌,一杖一冬夏,一杖一流年,分分秒秒间,就把风云尚健的生命唱老了。
从前,我很是讨厌这老人于我耳侧放歌,因他字字句句悉皆在警醒着我生命短促、春华将逝;可如今,我却又无比贪恋这老人那浑厚而悠长的歌韵。因为,在他这一声声磅礴敦恳的梵唱中,我可以眼睹得、耳听得自己这生命,正在岁月年光的淘洗炼厉中,垂垂荡出空谷幽钟的质感。
年逾半百的简媜曾如此形容她的满头银发:“每次对镜,都能生出雪夜归来的想象。”多么豪气滂沱又浪漫至死的大诗人气概,竟将无情烙于肤体上的时光印记拟作一次沐风沐雪后的流浪貌。
生死大义是人世最难解的课题。在这一对水火难容的概念之间,用与自己绝对对立的彼之真义来侦测各自的纯度和价值,是鲜有人方才拥有的慧根。这一年里,我慢慢悟得,若以宇宙情怀审论之,此间并不是我乡,此境也并不是终途。故而,很久以后便要到来的满头衰微也不该是生命在向时光扬起投降旗帜,不过是不经意地承接了一季的天地琼花,暂且来不及去拂罢了。
文字有魔力的人,是恒常捧有映世一瓮的堕世佛者,旦若墨点毫挥,任世间如何瑰奇伟壮的山河湖海、星练江汉、花鸟云瀑,任众生万象奢丽,皆可栖于我眼下,定于我掌中。我奉仰至今的简媜始终如是,但凭这一句,她足以配享我毕生的偏爱。
故而,如今,在并不算年轻的年华里,我也愿自己得意拥有这样温润丰厚却不庸懦的心境。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百年之后,我愿看到那个手持断金刀剑的自己仰天长笑着掷开了半生铮铮声名,赤足歌亢,袍轻发荡,管它前路究竟是皑皑茫茫亦或是风冽霜凛,我自再以老朽之躯重扮少年落拓,与诸位惯以弄人为乐的四方神佛一观、一听、一笑、一骂。
而这,便是我此刻当下,最真切的心境。
曾经我窃以为,在泥渊险滩之前根骨不倒,是生命最尊贵的气度;在风刀霜剑之前盛放不朽,是生命最昭彰的姿态。
而今,我却豁然明了,披棘破浪的勇气、风骨卓绝的矜傲都是该被以泼墨笔法在生命画卷上漫开的颜色,但,任凭是华丽还是素朴,这画卷之上最应被传神出的,是大片从容不迫的底气,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旷世丹青之所以烁金本该有的一股精气。
如今的我,已可因遇挫而倍填勇毅、因克坚而愈加温柔、因迎难而更生遒韧,那么,下一季年华里,我欲让自己放下戒备,学会与时间止戈休戟。毕竟,敢于挥袖扬酒,与这毕生的宿命劲敌握手言和、笑泯恩仇,才是生命最恢弘博大的气度。
在东逝水中捡拾生命彩贝,于落花风中赏看脉脉春光,借明朝霜雪照彻穴窟阴霾,凭恒河沉沙奉养雍骨从容。一个人的格局究竟可丈几何,往往并不是看他是如何看待生,而要看他是如何看待死,如何看待消失与老去。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当你的胸襟足够博大可容天地,天地才会真正接纳你。而今我想,这便是这一次的生辰、这一次生辰之后的每一次生辰,我对自己最大的祝愿。
就这么豪情万丈、无畏无惧地慢慢老去吧!以贞静恬然的处子姿态。不要惧怕什么去日难追、青春不回。更无需羡嫉着他人的风光尤在、涩叶青香。实则,身侧那位老者正以他日渐淳厚的歌声伴着你、陪着你、日复一日地为你送行、为你鼓劲。而你所印下的那每一记足印、跨过的那每一道障壑、翻越的那每一道山岭断崖,都已淀做了最雍柔娴雅的风流底蕴,沉映在了每一寸隙的丰容骨血里。
当你蓦然开始意识到生命正在光华流转的天地间悄然凋落,你会做什么?
我想,我会如是:
一愿,在艳艳的时光里,站成青松。
再愿,在艳艳的时光里,愿玫瑰永盛。
三愿,在艳艳的时光里,但凭风急雨盛,我自立根从容。
继续前行吧,我的姑娘,我玫瑰一般的女子。依然要勇敢去爱,依然要勇敢去追。不辜负任何值得与等待,勿漠视任何温情与慈悲,尽己所能地、畅怀恣意地年轻这一回,然后,带着半生风雪妆施出的韵味,从容不迫地老去。
致青春不朽,致情怀常在。
致笔尖不凋不折,致此心常炽常热。
祝你生日快乐,陆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