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亮,还不走吗?”刚刚出门又返回来拿手机的老王问道。
“马上,就差个结尾了,七点之前肯定能搞定。”苏成亮抬起头腼腆地笑笑。
“年轻人有干劲儿,哈哈,好事。”老王的大嗓门随着脚步声渐渐飘远。
站起来伸个懒腰,苏成亮转了转早已发硬的脖子,拿起杯子走到窗前。北国冬天的6点多早已黑透了,午后阴沉的天空好像被寒风戳破了个巨大的口子,大雪铺天盖地的地倾泻下来,直到五点多才慢悠悠的收了口,只有零星的小雪花飘飘洒洒掉落下来。
这场大雪冲散了近几天的雾霾,但也苦了环卫工人和正要往家赶的上班族们。
苏成亮端着早已没了热气的杯子,直勾勾地看着街上缓慢得不能再缓慢移动的车流。地处闹市区的政府办公楼正好坐落在十字路口上,平时下班时的车流就可以用蜗牛爬行来形容,何况今天又下了大雪,不少人抛弃了交通规则,在基本不动的车辆中间胡乱穿梭,各种音色、各种长短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搅得人心里发堵。
下午三点多来了份文件,上级要求写一份汇报材料,处长让苏成亮负责。倒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材料,完全可以在下班前完成,但一想到最近心里压的那件“大事”,苏成亮瞬间就没了动力。正巧,晚一点回家一来可以躲开高峰期,二来能避开平常一起回家的同事,他现在太需要空间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儿了。
二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
好久没见的宿舍兄弟们聚在一起自然喝的多了点儿,闹到10点多还不尽兴,大哥提议去他家里喝个通宵,于是踉踉跄跄的4个人提了几箱啤酒唱着歌儿爬上了楼。
苏成亮在宿舍排行老4,哥儿几个都习惯叫他苏四儿。一米七的身高,戴副眼镜,长得干干净净的,一副羸弱书生的样子,很难想象是从东北来的小伙子。因为家在农村,母亲常年干农活儿,在村小学教书的父亲只好把他带在身边,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成亮颇有读书的天赋,于是索性就让他早早地开始了正式的学校生活。
“四儿,你说说你,快30的人了连女朋友都没谈过,老家小伙伴的二胎都能打酱油了吧?”老三肖齐把胳膊搭在苏成亮的脖子上,向他喷着酒气说道。
苏成亮无奈的转过头,“女朋友倒是不急,好在我爸妈还没怎么逼我,倒是工作……”
“工作咋啦?行了你小子,嫌工资少?机关的工作多清闲,哪像我天天往外跑,瞅瞅,比刚毕业那会儿黑了好几个色号!”老二杨一硕撸起袖子笑着说。
一旁的老大哥林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了口:“四儿,我上周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没想好……”苏成亮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瓶。
“呦,行啊,大哥,你俩都有秘密了!我们怎么不知道?”肖齐插了一句。
“你们俩都知道,咱仨在北京碰面的时候我和你们说过。”
肖齐瞬间清醒了不少:“你是说……咱自立门户的事儿?”
“你不是说四儿现在工作稳定,性格又内向,不适合出来干吗?”杨一硕往前凑了凑。
“当时是这么觉得,可上周和四儿打电话,他一直和我说工作不如意,我就索性和他说了,他的专业成绩好,不适合跑业务就让他抓技术嘛,哥儿几个还在一块儿,多好!”
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了沉默了半天的苏成亮身上。“我想,可我又不敢。刚才二哥说我工作清闲,那是之前在乡镇的时候。来到这儿之后,基本上天天加班。办公室的活儿又多又杂,经常是快下班了来个文件,让第二天报数据,只能加班干。和我一起考来的小伙子上个月辞职了。可我和他不一样,刚考上公务员的时候我爸妈乐坏了,就差放鞭炮庆祝了。你们说,我能说辞就辞吗?”
三
老苏披着破旧的棉袄,端着水杯进了厨房,“亮子来电话了,今年过年还是三十放假。”
“这孩子,脸皮儿总这么薄,和领导好好说说,多请两天假啊,去年十一就没回家。”成亮妈边揉面边抱怨着。
“这话说的,那政府是自己家开的?想走就走?年纪轻轻的多干点活儿是好事,那说明领导看得起他!没长远眼光。”
“我眼光长不长远有啥用,我都大半年没见着儿子了!当初就说在镇里干多好,每个周末都能回家,非要去省城!那地方车多人多,过个马路还要看灯,工资没涨多少,房子还贵,买不起房,以后说了媳妇可咋办?”成亮妈擦了擦手,去偏房抱柴火去了。
四
临近中午,苏成亮紧紧的攥着鼠标,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出去吃饭了,只剩他一人留下值班。他听着走廊的动静,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领导正在隔壁的会议室开会。
经过了半个月的思想斗争和宿舍兄弟们的劝说,苏成亮终于下定决心辞去机关的工作,和兄弟们成立自己的公司,在“江湖”上闯荡一把。今天,大年二十九,是时候和领导说说自己的想法了。苏成亮不断用深呼吸来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并在心里把一周前就想好的话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咔嚓”,会议室的门把手响了,领导的脚步声传了出来,苏成亮僵硬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角。
五
坐了七个小时火车,一个小时汽车,终于回到了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县城,走在马路上,看着熟悉的街道,路过自己的高中,苏成亮的心里是近两年少有的畅快和激动。他感觉自己这几年好像一直披着半湿的棉衣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行走,浸了水的棉衣压得他迈不动步子,可他又舍不得把衣服丢掉,棉衣虽然有些湿了,但毕竟可以抗一抗风雪。可如今他的心境如同彻底扔掉了棉衣,冷又怎样,迎着寒风奔跑吧!
那天和领导的谈话持续了四十分钟,前五分钟是苏成亮略带紧张、磕磕巴巴的说的,后三十五分钟是领导的侃侃而谈,苏成亮只剩下了点头和摇头的份儿。结果是他早就预料到的,领导希望他留下,但看他去意已决,只有接受了,年后上了班就办手续。
苏成亮坐上了回村的小汽车,兴奋的心情渐渐被不安代替。父母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辞职的事,他们肯定是不会马上同意的,趁着过年,二老高兴,没准儿能少费点口舌。
没错,苏成亮预想自己努努力,多花点功夫就能劝动父母,可是他错了。
父亲第一次在吃年夜饭的时候掀了桌子,母亲第一次没有替苏成亮求情,而他自己,则第一次在院子里的草垛上度过了年三十的晚上。
六
一转眼就过了正月,单位的工作依然忙碌而繁杂。苏成亮花了近三周的时间渐渐整理好心情,向兄弟们道了歉,又硬着头皮去找了领导。兄弟们虽然理解但依然感到惋惜,而领导,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做事冲动了一点儿。
表面上看苏成亮和以前一样,话不多,闷头干活。同事私下里的议论会时不时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却和没听到一样,继续埋首于文件堆中。只是偶尔在夜晚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的心会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比如今晚。原本定于下周的大会因领导的行程突然提前至后天,办公室和有关业务处室今晚集体加班,一直忙到11点多。苏成亮走出办公楼,不禁打了个冷战,晚饭对付着吃了点,早就已经饥肠辘辘了,平常要好的几个同事要拉着他一起去吃烤肉“补一补”,被他婉言谢绝了。街道上,行人和车辆较白天少了很多,路两旁的灯光依然明亮,抬起头,天空被城市的灯光和积雪映照成一种介于蓝紫和黑之间的颜色,看不到一颗星星。
路过一所大学,几个返校的学生拖着行李箱,和大门口的保安熟络地打着招呼,嘻嘻哈哈的进了校门。望着那些年轻的背影,苏成亮的心底突然生起一阵没来由的烦躁。破天荒的搬了一箱啤酒回了出租屋,只点亮一盏壁灯,打开阳台窗户,坐在地上喝起了啤酒。租的小屋虽然破旧,但供暖意外的好,三月的晚上温度虽然还是很低,开着窗户却不觉得冷,可心底的燥热没有要消退的趋势,反倒冲上了大脑,熏得眼睛一阵酸涩。
第二天醒来时,苏成亮发现自己睡在地上,身边是七倒八歪的空酒瓶,眼睛干涩,鼻塞得厉害。一看表,还好,现在去上班还来得及,不过早饭是没时间吃了。一整天头脑昏昏沉沉的,临下班了才隐约记起来,昨晚喝酒之后给谁打电话来着?翻出手机查看通话记录:凌晨两点半,家里的座机。
完了,头一次半夜喝醉酒,竟然让家里知道了,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主动认个错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亮子”,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意外的却有一丝喜悦,“昨晚你爸和你通完电话,在门口坐了一宿,早上终于松口了,你想干啥就去干吧,我们不想你老了以后后悔,但记住,不管干啥,一定要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苏成亮愣住了,没听清母亲后面说了些什么,无意识地迈开大步走出了大楼。
楼外,大风吹落了树上一片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它们熬过了寒冬却没能抵过春风,是啊,这是春风啊,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