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胡二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虚空里模糊有个轮廓,花白而稀疏的头发被整齐地梳成小辫盘起来,咧开笑着的嘴里露出几个牙洞,这人好熟悉,胡二爷想了半天,哦!这不是我那个死了六年的婆娘吗?!他揉了揉眼睛,正惊诧间,那轮廓随着虚空一下子消失不见,胡二爷回过神来,感到既害怕又不可思议。
不大不小的堂屋里,此时放了一张高脚木桌,桌上放了白烛盏,桌下放着一摞鞭炮。胡二爷看到角落的床上躺了个人,脸一下子被吓得煞白,那标志性的络腮胡子、瘦小的身板、黝黑粗粝的面庞,不正是自己么?此时“自己”已经被换上了寿衣,平躺在床上,他想立马跑过去,却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一用力,就飘到了那人上方。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向心头。
屋外顿时嘈杂起来。“前天我还听他说等着抱孙子,怎么突然就去了?”“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人迟早都有这一天的。”“只是平时身体好好的一个人……”“可怜奔了几十年,福倒没享上几天。”“是啊,刚刚才装修好新房……”
正说着,大儿媳妇桂凤红肿着一双眼睛,大着肚子,被胡老大掺着进了屋,后面跟着几个抬黑棺木的小伙子,门口簇拥着很多来帮忙的同村人,桂凤哽咽着说,“爸,你生前都没享过一天福,是女儿不孝啊!”“大嫂,爸走得突然,你怀着身孕,就不要太劳累了,一切交给我来办吧……”胡老二说。“哎,这样也好,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钱不够尽管找你大哥,就当成全我们的一点孝心!”桂凤抹了抹眼泪,胡老大点点头,“关于爸的身后事,咱哥俩一同出力,花再多钱也是应该的。”
说完三人就上前重重磕了几个孝头。
“胡二爷也算是好福气,这些儿女真是孝道啊!”
“就是,外来的媳妇比亲闺女还亲!”
“哈,胡二爷哪有什么亲闺女?”
“我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胡二爷听不见他们说话,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安慰。好在两个儿子没白养,儿媳妇也很孝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那口棺木,悲伤而懦弱地接受了事实。
下午四点左右,胡二爷的躯体被人抬进棺材里,院子里开始摆席。农村有个习俗,家里死了老人要连办七天的席,不过最后一天才是正席,这段时间棺材都放在灵堂上,正席结束后才能入土为安。
吃完饭,胡老二从桌下拿出一卷鞭炮,鞭炮很长,足足把院子绕了一圈,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炮芯,鞭炮就“噼里啪啦”地燃放起来,胡二爷什么也听不见,他飘坐在棺材上,看着满院的鞭炮穗子。
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么?七十一年的生命莫名走向终结,他感到颓然而恐惧。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他,等土地被政府征收才发了一笔横财,以为从此能过上好日子,突然一个昏倒就死了。唉,这辈子,到底算个什么事呢!不过两个孝顺儿子能好好的就行,我那个孙子,咳,想也甭想!还是看淡点罢,就这样,胡二爷在一片释然中飘到了棺材里去。
夜幕降临,院子里摆上了麻将、酒水,做法的先生口里念念有词,说话声、吆喝声、哭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面对老人的去世,大家都很伤感。但在大家没有注意的一个房间里,胡老大一家正在低声争执。
“爸这财产,按道理说是一人一半,只不过这些年都是我们抚养他,你倒好,一撒手就跑到城里去发展,所以嘛,这钱至少该多给我们五万块!”桂凤磕着瓜子说。“哎呦,大嫂你这话说得,爸突发脑溢血,要不是你们怕花钱在家里耽搁了半天,后来又只送他去小医院看了下,爸能死吗?”“二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有事实依据。再说了,难道这件事你没有份?”胡老大一拍桌子站起来,脸上的肉全拧在了一块。“大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你们要五万可以,不过爸这间新房,归我!”
房里闹得沸沸扬扬,外人看上去似乎在说老人的事,没一个人去打扰他们。闹了半天,胡老大几人不欢而散。
次日办席时,几人顶着额上磕头的青印出现在人群中,桂凤红肿着一双眼睛跑到灵堂前哭了好一阵。胡老大、胡老二各自把收账的簿子铺开,叮嘱收账的人千万不要记错。吃完饭后,院里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衬得院子里热闹而悲伤。
胡二爷,终于死了。
满院的鞭炮穗子随风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