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一口气跑到了城郊的嘉陵江边，才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凳上呼呼喘气。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拼了命地“逃跑”，累得全身都软了，心脏还一个劲地狂跳着，倒不是因为累，而是害怕。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太不可思议了，篮球场上莫名其妙地卷入李跃进和欧阳海的冲突，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教导处，第一次被罚打扫教室，第一次被学校的保安追，现在想起来简直荒诞得像是梦境。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前还是那澄碧宽阔的江面，有一个妇女拉着姗姗学步的孩子在前面草坪上散步，正奇怪地看着他，江边还有人在放着风筝，几只各种样式的风筝远远地漂浮在蓝天上，小得像一只只飞虫。

        这一切都如此的真实，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张文苦笑了一下，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今天的事闹得很大，自己虽然全程都糊里糊涂的，可毕竟也算是参和到了里面。因此他不禁埋怨起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一起逃跑，就算撞上了屠仲秋，也可以跟他解释自己并没有参与打架，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已经毫无意义了。明天屠仲秋就会把他们全都叫到教导处，重重地给他们处分，或者今天晚上他就会挨个打电话通知他们父母，张文很难想象父母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懂事的他从小到大都没让父母操心过。

        想到这他突然站了起来，他要去找刘凡，告诉他们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路人，从此以后断了来往，他紧紧地攥着双拳，暗暗下定了决心。

        刘凡说的“老地方”是离六中不远的交警一大队的家属小区，里面有个篮球场，是他们放假时打篮球的地方，来得多了就成了他们的聚会之处。张文赶到的时候他们全都到了，李跃进单独在一旁拿着小灵通正打着电话，刘凡和罗兆业坐在球场边的长凳上，杨宋站在他们面前，三个人正在聊着什么。走近了才听刘凡得意地笑了两声：“哈哈，屠仲秋这回不知道把老腰给摔着没有，这老家伙也真是神出鬼没，每次咱们一打架他就冒出来了。哎，张文，你总算来了。”他高兴地跳起来跑过去搂着张文肩膀，脸上依然是那种似乎没心没肺的笑。

        “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迷路了呢。”罗兆业也站起来说。杨宋话不多，只是拍拍张文肩头，冲他一笑。张文本来坚硬的心突然软了，因为他从他们的笑脸上读出来的是一种真诚的关心和友谊，似乎他们并不是最近才开始来往，而是认识了几年甚至十多年。“我们一直都是好兄弟。”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今天下午的感人一幕，刹那间心头一热，刚才在路上想好的绝交言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一时竟然呆住了。

        “你怎么了？”杨宋发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什么。”张文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自己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这个笑肯定比哭还难看。刘凡和罗兆业对望了一眼，正色说：“你别怕，今天下午的事我们是闹得有点大，不过跃进正在给他爸打电话，凭他爸的关系，摆平是完全没问题的。”

        张文这才看李跃进，见他仍在面对花坛打电话，因此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可以隐隐听到他偶尔的说话：“嗯……知道了……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过了两三分钟他才放下电话，转身朝这边走来，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字“不爽”。

          “怎么？被你爸训了？”罗兆业试探着问。

          “嗯。”李跃进点点头，随即又无所谓地一笑，说：“不过问题解决了，我爸已经给秦校长打了电话，秦校长说我们今天做的事是很过分，不过惹事的不是我们，看在我爸的面子上，他会去做屠龙刀的工作的。”

          刘凡向张文眨眨眼，意思是说看吧，我没骗你吧。杨宋和罗兆业也松了口气，张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回位，但紧跟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说：“秦校长说他去做屠老师的工作，我们还不知道他那一跤摔得怎么样了呢，要是很严重的话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罗兆业的胆子其实很小，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白了。

          还是刘凡久经阵仗，摇头说：“没事的，他应该只是摔疼了屁股，没有骨折，否则也不可能下楼来追我们了。”

        大家听他说得有理就都放了心。罗兆业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说：“总算没事儿了。不过说实话，今天下午可把我折腾得够呛。反正现在也还早，咱们要不去哪里放松一下？”

          刘凡一双贼眼像是倒映着火光，顿时亮了起来，说：“好，就去酒吧怎么样？我还可以打电话叫几个女孩过来。”他本以为最后那句话对他们吸引力很大，不料李杨罗三人听了都紧皱眉头，罗兆业兴趣索然地说：“算了吧，你上次叫来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不是头发染得跟金毛狮王似的就是化妆化得跟鬼似的，有两个我一问还是六年级的小学生，一身非主流打扮，喝酒抽烟说脏话，玩骰子的时候一口一个‘你妈X’，要不是杨宋拉着我当时就替她妈教训她了。”

        刘凡被他数落得有点难堪，略有些底气不足地咕哝说：“那两个小学生是别人带来的，我又不认识。”

        李跃进低头一看小灵通上的屏幕，拍拍他肩膀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说：“不管你认不认识那两个小学生，我们也不想再跟你认识其他的小学生了，否则搞不好今晚我们还得再跟你认识几个警察叔叔。马上到八点了，我们还是去红日唱歌吧，我请客。”

        南溪六中的后面是一片住宅区，两者之间有一条形如弯月的街道名叫月亮街。由于不是主干道，平时过往的人也不多，街上门面的租金就比较便宜，于是开着各种小店，有餐馆、台球室、网吧，还有一间名叫红日的KTV。本着中华五千年来农民先辈们靠山吃山、靠水吃鱼的传统精神，这些店的顾客几乎都是六中的学生，所以消费水平并不高。也因为近，李跃进他们一伙平时唱歌都来这里。

        十多分钟后他们就到了门面破旧的红日KTV，刚进门刘凡就冲柜台后的老板娘嚷道：“张姐，206还在吗？”这里统共两层楼，加起来十几个包厢，装修简陋，沙发和空调也都是陈年旧货，更别说那一台台从广东沿海城市淘汰后运过来的九几年老式点歌机了，常常死机。只有二楼两间包厢是老板赚钱后下血本买的新设备，206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价格也比其他包间贵。但他们每次来都必点这两个好的包间，因为……付钱的是李跃进，他才不在乎多那么百八十块钱。最先两次来都是他们四个凑的钱，杨宋家境不错，还给得起，刘凡和罗兆业的父母都是蓝领工薪阶层，就没那么多钱，开始还觉得李跃进一个人付钱不太好意思，后来见这家伙每个月零花钱用不完，也就心安理得地帮他忙了。

        张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徐娘半老，看上去还有几分成熟妇人的风韵，闲暇时她就喜欢坐在柜台后照镜子补妆，闻言忙放下镜子和眉笔站起来笑着说：“哟，是跃进和小凡啊，你们可都好久没来了，真是稀客啊。”

        刘凡从兜里掏出刚买的云烟点燃一根，然后把烟扔给罗兆业，从鼻子里吐出烟雾说：“张姐，跃进他们是有个把月没来，我可是上周才和明英的一帮哥们过来照顾了你生意，怎么就叫好久没来了呢？”

        张姐显然是忘了刘凡上周来过，略带尴尬地一笑，说：“嘿，你张姐想你不行吗？一天看不到你都跟隔了好久一样，更别说一个星期了。来，206和207张姐都随时给你们留着呢，你们要哪个自己选。”

        大家随着她上楼，张姐的嘴就像开了闸的水似的不停：“今天是星期五，来我们这玩的还挺多，刚才有几拨都说要这两个房间，我一说要多收七八十，就都不要了。切，不加钱还想要好设备，当我们买这些不要钱啊，就那两台日本产的音响你们知道多少钱吗？一万八，买的时候我家那死鬼心疼了好多天。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哎，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看着面生，你小心这楼梯上有水，可别踩滑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张文说的。

        “嗯，谢谢。”张文点点头，心里不知为何对这个市侩外露的女人并没什么好感。突然觉得后面的罗兆业碰了他手腕一下，一包烟从后面递了过来，他立刻推了回去，说：“我不抽。”

        罗兆业就给杨宋和李跃进一人一根，说话间就到了206包厢，张姐刚打开点歌机，刘凡就嚷嚷着说：“张姐，拿两件啤酒来。”

        大家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张姐却知道付账的是李跃进，就笑着看向他。李跃进摆摆手说：“张姐，你别听这酒疯子的，一件就行了。明天下午我们还有课呢，哪能喝那么多？”

        张姐点点头，然后冲着刘凡歉然一笑，出去抱酒了，因为里面除了张文都在抽烟，她就没关门，虽然如此，只靠一扇小窗通风的206却还是很快被烟雾缭绕，仿佛起了火灾。但他们也并不在意，刘凡坐在点歌机前挪动鼠标点歌，一面问大家要点些什么。李跃进和杨宋分别点了首beyond的《光辉岁月》和周杰伦的《开不了口》，轮到罗兆业时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抽了两口问旁边的张文：“你点什么歌？”

        “你不点吗？”张文有些诧异。

          “不点。”

        张文心想也许是他不喜欢唱歌吧，就说：“既然是红日KTV，那就给我点一首李克勤的红日吧。”

        刘凡依次点好了歌，然后拿着话筒，身体随着响起的音乐有节奏地扭动起来，原来是郑智化的《水手》。他的嗓音不怎么样，却有一种久经沧桑的男人气概：“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