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费老师走后的话



      费老师是北大中文系老主任费振刚老师。

      3月22日下午,师弟从手机上发给我一条消息:“北京大学中文系费振刚教授讣告。”

      我心头一震。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1999年,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跟着于迎春老师读先秦两汉文学的研究生。于老师之上,还有费老师和褚斌杰先生。也许因为是先秦的学问更古奥吧,学的人不多,两位先生也特有古风。由于没几个学生,大家走得比较近,两位先生也成了我们的隔代导师。

      费老师和褚先生是北大先秦两汉文学的二老,两人风格迥然不同。褚先生温文尔雅,有名士风度,即之也温,却总要带些敬意。而费老师却是质朴率气,虽然一看就是老教授,却一点架子没有。说话口吃,就更让人更少了一点敬畏——他一着急紧张,别人反倒放松了。尤其是像我这样容易在人前紧张的人,更喜欢与费老师在一起。大家也奇怪,按说两位前辈是一般齐的,可不自觉的就叫成了“费老师”和“褚先生”。长征师兄说过,有一次他与费老师一起出去开会,费老师担心他近水危险,老远喊他:“长征,长征,过来。”他说别人以为那是他老父亲呢,让他特别感动。

      第一次见费老师是什么时候记不起来了。面试时似乎有印象,但又不深。才入学就是教师节,梅师姐拉着我去两位先生家做客。费老师家住蔚秀园,房间不大,感觉也就是七八十平米的样子。师母为人热情,喜欢拉家常。那还是江总书记的时代,电视里放着张也的《走进新时代》——那个时代的新时代。长征当时尚是帅哥一枚,才出演了北大题材的话剧,师母还让他现场表演了一段老校长蔡元培的台词。我才从偏远的小地方过来,在体面的师兄师姐面前颇感自惭形秽,也就不多说话。只记得长征说:“周是个伪君子。”费老师笑着说:“是,是。”

    于老师有时会说起费老师家的趣事。“如果你哪天找费老师电话打不通,”于老师说,“那就是费老师的爱人网上聊天占线呢。”说着,她笑了,我也笑了。

    北大有个传统,有酒食,先生请客;有事,弟子服其劳。费老师做过老系主任,交际很广,事情也多。经常找我做一些杂事,研究生答辩作秘书,或是市级科研成果评审什么的。2000年,吉林文史出版社要出一套《巧背古文忘不了》,他让我和隋慧娟师姐一起做,一人一半。我记得大热天的,我在47楼宿舍里爬格子。于教师知道了,就说:“费老师总是喜欢找学生做这种事,我是不赞成的。”不过后来我与隋慧娟每人得了五千块钱,都是费老师用信封交给我们的,当时也算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后来他说,那两本书在市场上还挺受欢迎。

    硕士毕业那年,于老师在外有事,我的毕业论文由费老师来指导。那天正在宿舍里,电话铃响了,费老师打过来:“学君,你的文章,第一段……”我赶忙说:“费老师我知道了,我把时代弄错了。”他说:“对。”倒也没多说,然而他的认真还是让我感动而温暖。

    因为费老师的缘故,老作答辩秘书,我也认识了不少学界的前辈。白化文先生白眉如帚,有寿者相,笑里每藏着智慧。彭庆生老师形容瘦小,讲个段子都认认真真。李景华老师一副框眼镜,华巅寥落,表情亲善。有一次,教授们评议论文,我整理意见。本来最后还有一个意见汇总的阶段,我却直接把填好的意见书递给他,他笑着说:“切,他还挺快,都整完了。”轮到我论文开题时,白化文先生笑着问:“你说‘宰予昼寝’一本作‘画寝’,是哪个本子?”我答不上来,费老师笑着打了个圆场。白先生转身跟李景华老师说:“他这文章写得还不错,挺有才气的。”写到这我才想起,我应该这样回答白先生:“不是一本作‘画寝’,应该是一解作‘画寝’。”估计老先生早忘了这事了。

    我曾选过费老师的一次课,似乎是两汉文学研究,每个学生都要上讲台发言,我讲什么早想不起来了,但似乎有些犯时事的忌讳,当时自己还声明了一下。费老师说:“在我的课堂上,讲这些都没事。”他自己讲的是史汉比较,说《史记》个性张扬,文学性强;但《汉书》忠实记录,更有深味,这一点我一直记得。最后一次课,他动容地说:“这是我在北大退休前最后一次上课,这么多年来,只要第二天有课,我前天晚上没有睡好觉的时候。”听得我不胜唏嘘感慨。

    平心而论,费老师的学问并不是最好的。他曾编过《全汉赋》,长征说他都曾发现过错别字。费教师一生为人称道的,是他年轻时作为北大中文系五五级的书记,参与编写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名字排在第四位。这是一套经典的文学史,考研必读书。后来北大五五级还出了一套纪念文集《开花或不开花的年代》,费老师送我一本,看到别人记忆里费老师年轻时的样子,感觉非常亲切。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费老师便又送我一本。

    关于费老师的这些记忆,全部是温暖的,一直到博士毕业。

    二零零五年找工作还不像现在这样紧张,不过已经有些难了。同样的毕业生,为什么要你,不要别人,这并没有绝对标准的理由。学问好坏,谁能说得清楚?所以导师推介就非常重要,好多单位进人都是看导师的面子。隋慧娟硕士毕业,就是费老师联系去的中央电大。别人说:“隋慧娟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呀。”她说:“哪里呀,不好。”说完才想起费老师还在身边,自觉失言。李景华老师就对我说:“找工作你就找费老师,他认识的人多。”

    我便记着这话了,到毕业时,我找到了费老师。费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对费老师的失望就从那时开始的。我一个年轻的后生,就拿着这么一张纸,连个电话也没有,谁会当回事呢?这让我非常介意,耿耿不能释怀。已经与北京教育学院签约了,有一次,在体育场边见到哲学系王博老师,也是我的老乡,我选过他两次课。他问我去哪工作了,我说北京教育学院。他笑着说:“屈才了。”

    因为跟费老师赌着这么一点气,离校之后就再也没有与他联系。费老师似乎也知道我的意思,有事居然不直接找我,托别人让我为他香港的博士张伟歧论文答辩出力。我也就顺势认定,大概以后也就用不着直接联系了。想不到有一天,我在北大校园里又见到他们夫妇二人。他问我在何处工作,我说是教育学院。师母从热情转为开解,说那也不错呀,比你梅师姐找得好。我说也不怎么好,就是教中学老师的。师母说中学老师也行呀,一个个都很精,不好对付。我想师母思路有点乱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这时,费老师说张伟岐很感激我,想知道我的新地址,我说那我再跟他联系吧。大概费老师也看出我的色难,还没有等到双方没话可说,便挥手道别。

    这是我跟费老师见的最后一面。

    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以前去过不知有多少次,但现在我不想去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对费老师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我至于这样吗?后来慢慢想明白了,事情确实不大,我受不了的,是那一份失落。我觉得费老师辜负了我的一份敬爱之意,我视其若父,而其并未视我若子。尤其是我听说他为一个明清文学的师妹打了电话,推荐到传媒大学工作。无论从哪层关系说,我们都更近,他何以对我的事如此不上心,我想不明白。再后来,听说前女友找工作,他也是热心地四处联系,我心里便更不平衡。

    毕业前,还有一件事让我明确了此中情理。我们专业本来也没几个人,自己感觉同门关系还不错,离校前约梅师姐一起吃饭,我请客。梅师姐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直到结账前都对我不太客气。谈到我对费老师的怨艾,她说:“费老师为什么要帮你呀?他还有自己的学生呢。”“就教育学院,一个拿不到台面的高校……”在北大南门与她挥手道别的那刻,我明白,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不知道我只是珍惜一起读书的日子,我视其为师姐,她并未视我为师弟。

    然而,我却一直觉得欠费老师一些什么,感觉自己做得不对。却又过不去那个槛,解不开那个结。赌气也有惯性,越到后来越不好回头。于是就用一个拖字决,我想总有一天,这一切会终结。

    现在,终于,一切终结了。

    在一切还没有终结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起燕园的读书岁月。想到那六年的记忆,与一些人血肉相关,切去一人,便不完整;再切去一人,就更不完整。切来切去,那段岁月还剩些什么呢?

    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费老师。我也似乎想明白了,费老师喜欢帮助别人,也分情况,女孩生一露可怜相,他便心软了;而我一个男生,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每见到同门,我都要打听一下他的消息。我也我还从网上下载了他在国图讲座的视频,题目是“《诗经》的经典性”。画面是一个夏天,费老师拿着扇子,姿态很潇洒,只是语言一如既往地不太流畅。

    后来才意识到,我第一次与费老师结缘,其实还是在大学的教室里。讲唐宋文学的老师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邓艾口吃,接着便讲到了费老师的故事。他说他一次参加学术会议,主持人说请费老师说几句吧——“就那么几句话,半天说不出来。真让人失望,你不说话我还挺崇拜你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后来考研学那套文学史,对上号了。前些天,这位老师又在校友群里晒学问,居然还敢讲庄子,我一条辨正的回复就让他在群里永远闭上了讲学问的嘴。大概他也奇怪,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学术杠精。他不知道,这个后生是给费老师出气呢,那梁子三十年前就结下了。

    六年前,费老师八十大寿,同门好多人都去了。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在酒宴上的照片。多年不见,费老师确是老了,但精神还好。

    一天,我收拾旧物,突然发现一张整洁的信笺,再一看,居然是费老师当年给我写的推荐信,工工整整,熟悉的字体。我不忍心看,马上把它收起来。多年来选择性失忆,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一封信。我想我至少部分地错怪费老师了,他一笔一划地用心写这么多字,至少要花好半天时间吧。

    一直以为,费老师作为北大老教授,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前些天却听说他们老两口回鞍山老家了,因为那里的生活成本低。这让我颇为吃惊,何以至此!他有女儿在加拿大,以前每年都要去加拿大过冬的,现在怎么不过去了呢?居然还要去鞍山!

    然后,就是那一天,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

    打开接二连三的网页链接,丧礼自然是一片黑色调,而回忆文章贴出的几张照片,也让人颇为酸涩。这两年费老师更老了,原本浓密花白的头发不知是剃了还是秃了,成了光头,脸上也丘陵起伏,无复光润。去年,七七级同学去鞍山看望他。他已经坐了轮椅,师母还给他穿上了红衬衫。弟子们殷勤地推着他,但他的表情和目光却全不配合,似乎失神地望着远方。原来精神矍铄的费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

    费老师去世后,文辞典雅的挽联和挽诗渐次出来了,也许还有祭文,我都没耐心读,也没心情写。诗只是生活的点缀,但真实的人生,根本不是诗。真实的人生,是一出舞台逼仄的戏剧,炎凉冷暖,百味杂陈。

    愿费老师在天国里拥有远离人间百味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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