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

他和她彼此都是满意的,十几年模范夫妻固若金汤般的合作顺利,他们也不必再委曲求全,在她和她全家的努力之下,他们夫妻俩过上了超中产富裕的生活,几近迈入这个城市人上人的阶级。他们的儿子顶着最新款的free style头型,在电脑前依旧手舞足蹈,小小年纪生了一张酷似他年轻时的帅脸,只是相较他的自由洒脱又朴实无华的青春岁月而言,儿子却早早就学会了哄骗女人获取既得利益的手段。

他觉得很是无奈,毕竟他从来都是不需要动这些心思的,除了长相白净秀气,他是才华横溢的,也是单纯天真的。年轻的那些岁月里,他纵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都能引来诸多女人的竞相追逐,这中间没少了深圳有钱富姐的媚眼如丝。但他那些年里,谁都没有娶,老老实实的回了家乡,做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零散闲工,开开夜车,跑跑长途。所有人都觉得他像一个写满了失意的loser。旁的人没人理解他,就连家人也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嫌弃,但他无所谓。他说,这是为了自由。他爱的是自由。究竟什么才是自由呢?他说,那是风的自由,是海的自由,是天空的自由,是大地的自由,是人类的自由,是灵魂的自由。

没人理解他,除了他那个傻的连算数都算不明白的外甥女。他喜欢跟她玩儿,他说,小女孩才是世界上最单纯的精灵,他并不想结婚,他觉得那是一种人生的束缚。他说,如果有一天真的结婚了,一定生个跟外甥女一样可爱善良的小女孩。但他终究是没实现这个愿望。

年轻时总有爱过的人,个把记忆尘封在深圳的那些岁月,终是是彻底远去了,年近四旬之时,娶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小媳妇,小媳妇水灵灵的,从小就跟着家里烧火做饭,长了一张很会说话的蜂蜜嘴巴。旁的人无关紧要,母亲至少是满意的,整个家族里都没有这样会讲话的女人。

他从小便是不喜欢他的家庭氛围,他的祖父母辈,父亲,母亲,大姐,姐夫,大哥,大嫂,家里里里外外各种亲戚,无一不是有着体体面面的工作,追踪溯源,上至清末官员,留洋海归,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后至新中国国家机要部委干部,厂长,军人,医生,领导,公务员等等体面人的人生,一种沿袭至今的书香门第条条框框比谁都多,偏偏嘴巴与骨头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硬气。


改革开放早期春风照大地,笑贫不笑娼的年代里,管你黑猫白猫,只要抓到了耗子就是好猫,有钱商人一掷千金,穷酸文人一无所有,他的理想可不是跟家族里的体面穷酸文人们拥有同样的选择,在那个还没有北上广放不下肉身,老家安不下灵魂的时代里,他说他的理想是追逐远方,凭才华与本事发家致富。


他也的的确确努力过了,只是没抗得过现实,也没算得过人心。他回来的那年外甥女已经四岁了,迈进老院子的那一刻,外甥女坐在地上笑嘻嘻的逗小鸡,他第一次觉得回家真他妈的好。那一刻他决定再也不回南方去了,留在这里,其他的爱他妈怎样就怎样。


那时开始他就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但是不是真的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邻里邻居对着他家指指点点,一向疼爱他的父母也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对疼爱了三十多年的小儿子逐渐寒心。再后来,家里便开始每周托人给他相亲,老话说的,男人就是年轻时再怎么浪荡,结婚了也会变得成熟起来。

但他不屑,而这不屑也是有理由的。

你们都结婚了,也没见你们成熟到哪里去。

你们这些人,都只是套子的人,不快乐,也不自由。

他真正变得妥协是在他父亲离世后的第二个寒冬。彼时他已经36岁了。那年的风凉的像是西伯利亚吹来的看不到白昼的漫长与凄冷。

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但她却并不是他的相亲对象。二女争一男的丘比特现场属实滑稽,但他觉得那或许也是一种爱情。

婚后的生活是出乎意料的好,他妻子虽是农村出身,却很是能干,嘴巴比谁都会说,苦比谁都能吃,放得下身段,算得过人精,比那些年深圳遇到的那些姑娘们踏实得多。唯一的不足便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愿望始终没能实现,他还是不喜欢儿子,尤其是这个怎么看都写满了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类幼崽,他有时觉得这样的儿子很陌生,但血脉总是相连的,尽管总有不满,也不妨碍他和妻子商量着给这个家族这辈的后代里唯一的男性继承人早早安排了德国移民。毕竟,城市高端人的生活往往需要从起跑线计算赢起。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总也是值了,前半生失意落魄,工作无着,被人唾弃,后半生天降圣女,一朝登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他们是这个城市数以万计的合伙人里完美的那一对。有时他也会在落落无人的寂静长夜里回想当年在深圳的那些失意,仿佛就像昨日黄花,Beyond的歌是不必再听了,那些湾仔靓女的旧图也早作为尘封已久的过去,不值一提。

或许这就是扬眉吐气,他想。人生至此,他总不是loser,而是金光闪闪的winner。他的老婆也不再是垂眉搭眼,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蹭住城市筒子楼的农村小媳妇,而俨然成为了这个家族最有话语权的女主人。

他也越发同情他的大哥,纵是有着体面人的一生,但性格耿直,婚姻不幸,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哪如自己现如今在这个城市最顶端的高档小区里,300米大跃层住着,惬意而安闲。

几年后的春节,大哥退休有些日子了,那天晚上的团圆饭过后,他开车带着大哥去放了烟花,城市里已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久了,他们一起找了个空旷的草地,象征性的放了几鞭。旁边院子里围起来的几条无人在意的孤独大狗汪汪的叫着,他们过去看了看,大哥却出神的看了它们许久。

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就心痛的无法呼吸,做了多年的老司机,那一刻却差点失控翻车,好在路上并无多少行人与车辆,他颤颤把车靠在路边。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三好男人的样子,很少喝酒,更不抽过烟,但那天晚上他却意外的抽了,他的手不停的抖动,像是白昼浮于天空的白云苍狗。

一炷香后,八旬老母电话打来,他捻掉手头未尽的烟。

终究是读了那些书,他觉得或许还是古人看的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世上早早晚晚什么都会变的,但也早早晚晚什么都没变。

他向前方稳稳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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