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小传写到此篇,二胡压轴出场了。
这是我的本行,如果真要我放开了说,估计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儿的。
可是呢,千头万绪、林林总总,真要落笔写成小传,其中哪些当讲,尤其还要考虑受众的阅读体验。说实话,心里诚惶诚恐。
这是一件早已融入我生命的乐器,又是一件在大众眼中刻板印象极重的乐器。
为了能展现它尽可能立体、丰富的形象,我愿意勉力而为,试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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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胡这个名字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件乐器属于外来户。溯本求源,在历史上尚未分化出二胡、京胡、高胡、中胡、板胡等等种类繁多的乐器时,它们统称为胡琴。
所以,为了更好地看清楚这件乐器的前世今生,我们先来谈谈胡琴。
其实历史上对于胡琴的记载并不多,诗词歌赋就更少了,其中尤其珍贵的是岑参的一句“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因为胡琴正是唐代北方游牧民族的发明,彼时中原汉族对北方各少数民族统称为胡人,这便是这件乐器名字的由来。
当然,盘踞北方的少数民族部落绝不止一支。更准确地来讲,胡琴是胡人中奚人的发明,因此胡琴还有个名字叫奚琴。
中国的第一部音乐百科大全是宋代的《乐书》,作者陈旸在其中记载:奚琴本胡乐也,出于弦鼗而形亦类焉,奚部所好之乐也。
这其中我们可以得出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奚琴是奚部发明并喜好的乐器,二是它源自弦鼗。
弦鼗这个名字呢,看上去太陌生。它还有个名字叫弦鼓,熟悉乐器小传的朋友想必还记得,它在阮那篇中曾出现过,也是阮的祖先。
这时你可能会犯糊涂了,胡琴不是拉弦乐器么,怎么和阮这个弹拨乐器是同一个祖先呢?
这便是乐器进化过程中重要而有趣的一个截点。拉弦乐器是在弹拨乐器的基础上进化而成,而唐宋时期恰是弹拨乐器向拉弦乐器过渡的阶段。
此时我们的主角奚琴呢,兼具有弹拨和拉弦两种演奏方法,可以说是乐器中的两栖类。
陈旸在《乐书》中记载奚琴的演奏方法是“两弦间以竹片轧之”,这便是拉弦的方式;而同时期的欧阳修在他的诗作《试院闻奚琴作》中则写“奚琴本出奚人乐,奚人弹之双泪落”,明确写的是弹的方式。
这一个轧、一个弹,便是奚琴兼具两种演奏方法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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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从弹拨乐器向拉弦乐器变身的重要时刻发生在宋代。
北方的游牧民族因为长期生活在马背上,使得他们又有了一项新的发明。他们把马尾拢在一起制成了一种马尾弓,用来拉奏琴弦发声,由此取代了原来的演奏工具竹片。
而这,也标志着拉弦乐器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写梦溪笔谈的那个沈括曾在自己的军士歌中说: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见书。
马尾胡琴出现了,开始从军营、边塞,慢慢向中原扩散、传播。
明代著名的画家尤子求曾经画了一幅画叫《麟堂秋宴图》,画中演奏的乐器就有一件是马尾胡琴。它卷颈龙首、两弦、马尾弓,甚至还有千斤,都与现在的二胡一模一样。
可见胡琴已经走进了中原,像古琴、琵琶一样成为了民间宴会上演奏助兴的常客。
一样乐器在民间传播,除了宴会上的助兴,还有一条途径便是戏曲伴奏。
明清两代恰是中国戏曲的繁荣时期,各地声腔、剧种百花争艳,加上经济发展,地域之间的传播、交流速度加快,又使得不同剧种之间彼此交流、融合,更新换代。
所以,在为不同地区戏曲伴奏的过程中,胡琴开始细分而成了板胡、京胡、高胡等样式不一、各具特点的拉弦类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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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所称的二胡,应该说是拜祖师爷刘天华所赐。
在他之前,二胡主要的用途是民间戏曲的伴奏;而在他之后,二胡脱颖而出,成为了国乐中一件标志性的独奏乐器。
可是这位祖师爷呢,打小并不是学国乐的,而是学西洋乐出身。10几岁学军号,学钢琴,入了西洋乐器的行当。
直到20岁的时候,才第一次接触了二胡,22岁才正式拜师学艺。
虽说是半路带艺入行,但祖师爷就是祖师爷,不服不行。凭借着对西洋乐器和作曲的深厚根基,刘天华开始大刀阔斧地对二胡进行了改革。
第一,他将小提琴的很多演奏技法借鉴并移植到二胡上,丰富了二胡的表现手法;第二,他为二胡创作了多首传世的经典之作,《良宵》、《光明行》、《空山鸟语》等等,有了独奏曲目,才有了传播的媒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搭建了一套完整而又科学的二胡教学体系,为这件乐器的普及推广与学习铺上了高速路。
一段由龙套逆袭为主角的波澜壮阔的发展史就在刘天华的笔下写成了。
之后,才有了二胡演奏的蔚然成风,万千琴童纷纷前来拜师学艺,二胡也一跃成为了中国当代民族乐器的四大件之一。
上世纪90年代初,又一个小姑娘在父母的引导之下开始学习演奏二胡。27年之后,才有了我在这里书写乐器小传,表达对祖师爷的崇敬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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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到二胡,大众的第一反应大约是一副极其刻板的印象。带着墨镜的盲人以此来卖艺,《二泉映月》的旋律与演奏者的身世一样悲戚无比。
讲真心话,身为二胡的演奏者,把二胡狭隘地局限于这一首曲子之上,我的内心是强烈拒绝的。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一听别人提这首曲子,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能不能不要一提二胡就《二泉映月》?这是我想对每一个人说的话。
可是后来我渐渐释然了,因为我发现大众对任何事物都抱有这样或那样的刻板印象。无非是自己爱之深,而责之切罢了。
既是如此,那我就来谈谈这个《二泉映月》。
创作并演奏《二泉映月》的阿炳呢,其实是无锡城中某道观的当家道士。他呢,也不是天生的盲人,而是因为过于放纵自流的生活(嫖娼加抽鸦片),不幸染上了梅毒,结果侵害了眼睛。
看不见了,就当不了道观的家了,所以只好流落街头,卖艺为生。
且先不提私生活的混乱,这个阿炳在音乐上的确当得起天赋异禀的形容。他12岁就可以演奏多种乐器,二胡、琵琶、笛子、鼓可谓样样精通,名声享誉整个无锡道教。
而《二泉映月》呢,也源自道教的一首乐曲。阿炳在流浪卖艺中,以这首道教乐曲为框架,又引入了苏南一带的山歌小调,形成了这首著名的二胡曲。
最初演奏的时候,阿炳叫它《依心曲》。在酒肆茶楼的演奏名牌上,又叫《惠山二泉》。
直到建国初期,著名的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先生等人奉命,在对各地民间音乐进行抢救性采风的过程中,经别人引荐找到了阿炳,并为他演奏的这首曲子做了录音。
就是在与杨荫浏先生的协商之下,阿炳正式将其命名为《二泉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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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初期的一场抢救性采风挽救了这首《二泉映月》,顺带捧红了阿炳。他的苦难经历和对新生活的向往,道出了新中国穷苦大众的普遍期待。
应该说,这是特定时代下选择的必然,是二胡的幸运。
可这也是二胡的不幸。因为阿炳,二胡彻底与苦难划上了等号,即便如今早已挥别了那个穷困的时代。
刻板印象没那么容易打破。我很清楚,我们需要等待,等待新时代中的另一场造星运动,还有新的大师和名曲的诞生。
我对此满怀信心。因为我太清楚这件乐器,它的细腻悠长,它的激扬澎湃,它塑造的音乐有无限可能,那样的广度和深度绝非悲戚这一个形容词就能够定义。
在邓建栋、宋飞、陈军、于红梅等大师辈出,《长城随想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狂想曲系列横空出世的今天,我知道,那一天当不远矣。
我曾在乐器小传中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国乐的,一种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国乐的。
如今在二胡身上我想再做一个细化:
这是一件神奇的乐器。当你拿起它,我笃定,你终将爱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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