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 • 书摘】
◆ 与虫共眠
1、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2、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恆。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後的幾十個春秋。面朝黃土，沒有叫聲。
◆ 剩下的事情
1、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垄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2、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3、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4、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5、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6、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只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7、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8、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9、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
10、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11、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12、我却从不去想是我走错了路，来到野棘丛生的荒地。
13、我似乎从狼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失望——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
14、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15、只是我的深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觉得不好意思。
16、我们需要的只是牛肉，牛的清纯目光、牛哞、牛的奔跑和走动、兴奋和激情，还有，刚才还在享受生活的一根牛鞭，都只有当杂碎扔掉了。
17、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摊草惹笑了。
18、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
19、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20、虫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21、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22、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来。
23、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 住多久才算是家
1、这一切，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被我珍藏了。成了我一个人的。除非我说出来，谁也别想再走进去。
2、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生命的珍贵印迹，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不觉得累。
3、在一个村庄活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
4、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
◆ 春天的步调
1、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
2、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动的生命，其实早死亡了。风不住地刮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回来。
3、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 寒风吹彻
1、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
2、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3、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4、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 鸟叫
1、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2、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3、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 谁的影子
1、孩子打好水，脸盆放在地上，跑到院门口，看见父亲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走着，独独的一个人，一摇一晃的。他的影子像一渠水，悠长地朝家里流淌着。
◆ 我的树
1、我见过靠仅剩的一根斜枝缀着星星点点几片绿叶活过夏天的一棵大榆树。
◆ 我受的教育
1、一头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会谁容忍。一头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让谁体悟到不顺从者的罹难和苦痛。树上的鸟也许养育了叽叽喳喳的多舌女人。卧在墙根的猪可能教会了闲懒男人。而遍野荒草年复一年荣枯了谁的心境。一棵墙角土缝里的小草单独地教育了哪一个人。天上流云东来西去带走谁的心。东荡西荡的风孕育了谁的性情。起伏向远的沙梁造就了谁的胸襟。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一声狗吠中睡去。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
◆ 留下这个村庄
1、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踩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2、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3、我和你相处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没去过（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
4、我突然那么渴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极微小的一声。我知道它早已经不在那里。
◆ 父亲
1、我一慌忙就叫反。一次左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外”让牛向右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外、外”了好几声。
它知道车轱辘碰到圪垯陷进坑都是自己多费劲。
◆ 木匠
1、冯三做梦的身体远远地横着，仿佛多少年的野草稀稀拉拉地荒在我们之间。
◆ 一村懒人
1、 牛有时也逗人玩，经过坑坎路段时，故意猛走几步，让车倾歪得更厉害些。
2、这时天更黑了，人没劲地赶着车，心里坎坎坷坷的，人、牛、路都顿觉无趣
3、草的生长不会惊噪人。除非刮风。草籽落地时顶多吵醒一只昆虫最后的秋梦。或者碰伤一只蚂蚁的细长后腿。
4、一株草的死亡或许引起遍地草木的哀悼和哭泣。我们听不到。人淹没在人的欢乐和悲苦中。无论生和死。一个人的落地都会惊动其他人。
◆ 远远的敲门声
1、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过村庄的。它肯定不会像水一样、路一样绕过一幢幢房子一个个人。时间是漫过去的。我一直想问问那个放羊人，他看到时间了吗。在时间的河床上我能不能盖一间房子。
2、现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坏掉的老机器，这儿修好了，那儿又不行了。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3、生活已彻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门，一切东西都逼到了跟前。现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门后面。
◆ 家园荒芜
1、那一地玉米会像一群壮实的大个子，每个秋天都高高壮壮地站在浩荡的田野中。
2、这块石头已作为父亲生命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提前埋进土地中了。
3、终生的奋斗可能都是对以往缺憾的一种补偿，但永远都不会补全。
4、这些年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芜景象：家园荒凉、田地荒芜……我却不知道，真正的荒凉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
5、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6、谁会懂得，她一个晚上荒掉的，是我一生都收不回来的，无法补偿的。
7、那些荒睡的夜晚将永远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空在我充满内疚的心中，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凉。
◆ 今生今世的证据
1、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2、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倒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 先父
1、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2、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经过我的所有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
3、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4、可是，到了四十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
5、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
6、我在世间待得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拭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
7、现在，我站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
8、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
9、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
◆ 一片叶子下生活
1、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成长着的庄稼，不以它们的成长惊扰我们。
2、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3、还有日日迎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葵花，在一个下午脖子硬了，太阳再喊不动它。
4、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5、生活在哪儿停住，哪儿就有锈迹和累累尘土。
6、我们青青的叶子是否让时光之镰稍稍缓迟？
7、他下镰的时候，不会在乎一两株叶青穗绿的麦子。他的镰刀绕不过去。他的收成里不缺少还没成熟的那几粒果实
8、在这片大地的无边收割中，有一把镰刀迟疑了，握刀的手软了一下——他绕过这株青玉米。就像我绕过整个人世在一棵草叶下停住脚步。
◆ 通往田野的小巷
1、顺着一条巷子往前走，经过铁匠铺、馕坑、烧土陶的作坊，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一片果园或苞谷地。八九月份，白色、红色的桑葚斑斑点点熟落在地。鸟在头顶的枝叶间鸣叫，巷子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很久，听见一辆毛驴车的声音，驴蹄嘀嗒嘀嗒地点踏过来，毛驴小小的，黑色，白眼圈，宽长的车排上铺着红毡子，上搭红布凉棚。赶车的多为小孩和老人，坐车的，多是些丰满漂亮的女人，服饰艳丽，爱用浓郁香水，一路过去，留香数里，把鸟的头都熏晕了。
3、在这片田野里，一棵草可以放心地长到老而不必担心被人铲除。
◆ 阿格村夜晚
1、阿格村的空气布满浓浓的木头味道，仿佛那些白杨树晒了整天的太阳后打出一连串饱嗝。
2、前半夜里说着后半生的事情，后半夜全是自己记不清的梦。
3、我们想接近时，就会感受到那些不可交换的言辞与言辞之间，手与手、眼睛与眼睛、呼呼与呼吸之间，横隔着无数个我们看不清的遥远夜晚。
◆ 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
1、他对我说，小伙子，你知道不知道，死亡就是这个样子，他们都在动，你不动了。你还能看见他们在动，一直地走动，却没有一个人会走过来，喊醒你。
2、我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些时，的确心疼着在这种不变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们。
3、我留下贫穷，让她继承；留下苦难，让她承担。我没留下快乐，她要学会自己寻找，在最简单的生活中找到快乐，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度过。
◆ 黑狗
1、月亮成了狗的会议桌，一声声的狗吠汇在月亮的圆桌上，似乎那里有一个倾听者。
2、狗夜夜看星星，知道阿不旦村在哪颗星星下面
◆ 张欢阿健的童年
1、二舅说，这个世界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有时活在自己想的事情里，有时活在别人想的事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