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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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旧貌

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少年。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故乡的时候,才十八岁。那时候,我就像村口小河沿生长的一丛芦苇,任岁月如何风吹雨打,我都能胡乱地疯长。

那一年初秋,村口的大路上,芦苇刚冒出淡紫的花絮。墨绿的花苞里,鼓鼓胀胀的,——有些还没有探出头来的花絮,已经看不到我离开村口的身影了。

只是那条村口的大路,被整个夏天晒得干瘪瘪的。坚硬的地面露出灰白而干净、纵横又交叉的裂缝,它们延伸到芦苇笼罩的尽头,倾听着我低沉的脚步声忽高忽低地传进地面的缝隙里。

在乡下,灰白的土是路,黄棕的土是庄稼地。走的人多了,土就坚硬了,就能延伸到脚能到达的任何地方。路,是乡下人生命的希望。路延伸到哪里,希望的种子就会安放在哪里,所以故乡人称劳动和生活的过程叫“活路”。

庄稼地是生命的聚集点,可以随四季变幻改变生命的颜色,却不可以延伸希望。庄稼地耕耘得久了,就像农民面额上干结的汗渍:黑棕一片。父亲说黑色的泥巴,就是肥沃的土地。那时候故乡山弯里的田地,都带着生铁一般的深灰,所以那些土地能让祖祖辈辈安定下来,——有庄稼地的山弯里,晨昏都会看见袅袅的炊烟。

我在故乡生活的时候,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什么时候能从父亲那里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样我就会每天扛着锄头,牵着一头老水牛,从容地在村口的大路上行走,——走进晨光里,归入晚霞中,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或者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使黄棕的泥土变成深灰色。

也或许我会从一块庄稼地走向另一块庄稼地,——喜看春天播下的豆苗,幸福地收割秋天成熟的果。我自己的土地里,除了庄稼,什么杂草都别想在上面生长!——我不会像父亲一样,还会在土埂边留下一株桑树或者半丛芦苇根。

那时候,我常常跟随父亲去山坡上劳作,父亲挖土,我负责除草。父亲对种地始终抱着一种从容的态度:他把手中的锄头柄横在土埂之间,顺势坐了上去,点上一支纸烟,再慢悠悠地吧嗒两口,随即立起身来环顾一下土地四周,才又叼着烟,操起锄头很潇洒地挥舞着。待一支烟抽完,一小块地就已经松完了。

土地角落里留下了半丛芦苇根。那时已经是暮春的四月,它们才冒出浅浅的、淡绿的叶片,有些半舒展着,但大都卷曲成圆柱形,乍一看,倒像秋风中欲欲坠落的黄叶,瑟瑟可怜。

我以为父亲没有看见那半丛野草,还来不及用锄头把它的根从庄稼地上铲除掉。于是我挥舞着手中的镰刀,不停地掏着芦苇根下面的泥土,一点一点地,那些根渐渐地露出一些细枝末节来:乳黄的根须,长长短短,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紧紧地抓住这块土地。

我拼命地掏着芦苇根,把一些细小的土粒弄得满身都是。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渗出来,有些泥粒附在上面,我感觉额头上就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泥皮;有些泥粒飞到我的嘴里,有一种腥味在口腔里打着转,——有人说泥土是肮脏的,带着腐臭。我那时候觉得,泥土是最干净的东西,要不怎么会生长纯洁的生命?

父亲走过来,拍拍我身上的泥土,笑着说:“算了吧,芦苇一旦生了根,怎么会铲除得净?还是让它自由地生长吧!秋收后有可能收一捆柴呢。”

父亲说得没有错,那一年的秋天,家里多了一捆芦苇。母亲把芦苇整理出来,用划破的竹子夹住芦苇两端,成了一道屏风似的草盖,然后用它盖了一个狗窝。

而庄稼地的那丛芦苇,春天长,秋天割,似乎从来都没有辜负过岁月。

我变得不爱说话的年纪,常常在秋天的时候去看那丛芦苇,它们变得越发地高大俊秀,直立光滑的苇茎,散成絮状,——这让我想起村头那两个妇女的打架,把头发扯得零乱篷松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拔去芦苇茎上的外皮,抽出花茎,选那种既光滑青白,又直挺的苇秆,然后折成一小段来,用山草编织一只灶蚂鸡笼子。夜晚的油灯下,我和弟弟们就可以听到寒虫的幽鸣。

多少年的秋天,我就那样站在土埂边,看这些苇花出神,一天又一天,直到花色从纯白到淡紫再变成乳白。——生命的颜色有时候是从纯白到紫,最后又回归到白色的。

风儿不知从哪里吹来,四面八方都是。芦苇摇动着身影,沙沙作响,一缕缕苇花,随着风四处乱飞,就像雪片缤纷。它们从山坡的土埂边飘向田野里,飘向竹林,飘向小河边……飘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跟随着一两片花絮猛追,我希望看到它究竟会落在何处,然而人一靠近,它就越飞越高,直到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飘飞的花絮里,是芦苇的种子。风带着一种生命的力量,走遍故乡的田野山洼。风也带着另一些种子,一直飘荡着,飘出村口,飘向城市的街头巷尾,直到坠在某个角落里,它才静静地安顿下来。

多年以后的深秋,待我再回村时,芦苇掩映小径,风一吹,苇花四处飘荡,更难觅踪影。

我立在山坡上,四下观看,秋色一片,芦花霜白,苍茫无际,——原来我才是故乡那丛风中的芦苇!

2021年10月25日于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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