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貘记


东城区是一片八十年代修建的老房子,低矮,杂乱,留下来是一堆垃圾,拆掉又难免伤筋动骨。不过,那一排排简易隔建的租屋,却是那些在城市生活里挣扎的年轻人,聊以栖足的浅滩。

夜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整个城市,暗的地方变得更暗,亮的也更亮了。一部分人被日间的生活击得偃旗息鼓,一部分人按捺不住躁动的灵魂,还在拼命折腾。

“那个写诗的人上吊了!”貘子碰了碰貘王的鼻子,指向那扇破损的窗户。窗户里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空隙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旧书和空酒瓶,墙上歪歪扭扭贴着过时的性感明星画报,与众不同的是一张黑白的外国女人的肖像,上面写着“阿赫玛托娃”几个字。

“这是一个潦倒的诗人的梦。靠写诗是填不饱肚子的。这些诗人耽于梦想,用文字和想象麻醉现实,白日里想入非非,夜里也不安分,不是贪求妄想,就是逃避生活。看看那一堆堆的梦,黑暗的,斑斓的,暧昧的,绝望的,恐怖的……这些梦就跟晨间的雾气一样,一到中午就消失了。”貘王道。

貘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它们白天以瓜果植物为生,夜里幻化成形,以梦为食。它们夜夜游走在沉沉入睡的人们的头顶,看着人类千千奇百怪的睡觉姿态,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的声音,梦中的呓语,赶蚊子打脸的啪啪声……寻找它们可口的食物。

人类的梦漂浮在幽暗的夜气之上,离身体只有几肘的距离,像一团团瞬息万变的轻云,纷纷总总,千奇百怪。有与情人幽会的梦,有一夜暴富周游世界的梦,有擦枪走火黑帮火并的梦。

诗人患有深度的抑郁症, 上吊过几次了。他把一根发毛的礼品袋对折几次,挂在裸露在外的下水管道横着的管子上。他似乎斟酌了很久,终于拿出最后的勇气,把袋子拉紧,滑向下巴,蹬开脚下的纸箱子。不过,这次又失败了,绳子嘣的一声断成几节,飞向空中,像一首写废了的现代诗,整个人摔落下来,砸进茫茫的深渊。

“他竟找不到一根像样的绳子,这么轻的灵魂居然裹着这么沉重的内心。不过,梦里的身体是不会死的,除非你从里面醒过来。”貘王一边享受着梦的美味,一边长吁短叹。

“但愿他的怯弱胜过鲁莽,运气胜过才华。”貘子吸着剩下的梦,做出一付见多识广的样子。

诗人忽然睁开眼睛,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又暗自为自己的愚蠢发笑:死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尤其是在做梦的时候。

显然,他的梦被两只貘吃掉了,吃得干干净净。他看看墙上的阿赫玛托娃,黑瘦的脸微微一抽,仿佛又恢复了能量,拿起笔又在纸上一行一行写起来。

两头貘继续游走在都市午夜的上空。人类的梦氤氲成团,又互相缠绕,交织在一起,同现实五颜六色的灯光,车轮滚过地面呜呜的声音,构成奇诡幽深的梦幻之海。

“看哪,这个人在干什么?他骑着扫帚绕着几十层的塔楼转着圈儿。他年龄也不小了,竟然还玩着小孩的游戏。”貘子用手碰了碰貘王。

“他是一个文学编辑,负责一家快要倒闭的诗刊。我吃过好几次他的梦了。”貘王拍着貘子的肩膀说:“一个倒霉的诗编辑,日子不见得比一个倒霉的诗人好过。他曾经也算是一个诗人,经历中年诗冷淡,再也没有了写诗的激情和雄心,也就写不出诗了,那就凑合做一个编辑吧。就好像运动赛上的败将改做教练,开车子翻了车,就做汽车修理工一样。”

“发,发就发呗,管他什么屁诗尿诗,给钱就发……”那人一边喃喃说着梦话,一边挥手拍打着蚊子,就像白日里选稿一样,闭着眼就能拍死一大堆稿子。

“死鬼,滚过去睡。都四、五十岁人了,还说什么梦话。”诗编老婆捶了几下不安分的男人,见没了声音,翻动肥滚滚的身体,换个方向睡了。像潮水一样的呼噜声一时替代支离破粹的呓语,成了这间卧室的主旋律。

其实人类也以梦为食。他们吃五谷杂粮维持身体,通过书籍,影视,手机生产一种类似于梦的东西维持灵魂,不过这个没有真的梦口感好。”貘王打了一个嗝,擦了擦嘴边的残梦。

“那他们会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我见过人类新近弄出来的各种各样的造梦机,不得不佩服他们稀奇古怪的想象力,所以我不免有些担心。”

“那倒不会,我们吸食人类的梦,从来没有伤害人的想法。何况我们只是灵体游离于醒梦之间,对于人类而言,食梦的我们也如梦幻一般,是无法被伤害到的。

“嘘,小声点,别把貘吓跑了。貘的胆子小,听不得风吹草动。”秃三掐了一把四眼,两人一起靠树蹲下来。

“它们进去了,一大一小两头貘。”四眼扶了扶眼镜,颤巍巍端起改制的猎枪,目光生硬地盯着两团巨大的黑影。

“枪口朝上一点,别抖呀!你要打中人了,你早晚也得进去。”

河边的风吹得帐篷呼呼作响。黑漆漆的夜里晃动着一团微弱的光。准确地说,那是手机的电筒光。找了个不错的位置,二混把尿尿在草堆里,又抖了几下,才提起裤头往回走。这就像刚写完一首诗,又憋一憋灵感的余沥,再补充两句,有无必要且不论,似乎这种仪式感还是很重要的。

“妈的,这小子屎尿多。好端端看见两只貘进了帐篷,又给惊跑了。大半夜的,尿什么尿啊。”秃三气得一跺脚,踩得四眼直叫。

“我就说嘛,世上百无一用是诗人,就做个梦,骗个貘这种事都干不好。”四眼咧咧嘴,忍着疼,也一个劲骂二混:“还不如让我去帐篷睡,没准早成了。”

“这二混的名头还不是混来的,现在作协会员,书协会员什么的都可以买——当然像你我这种水平,能不能买到就说不准了。”秃三把猎枪从四眼手里抓过来,拄在地上,心生感慨。

“不过真诗人还是有的。我上次送快递就看见一个叫什么鱼的诗人写的一本诗集,感觉还不错——不是我偷拆,是前面就被谁拆过了。我顺便翻了翻,写得还不错,关键是字都好认。”

“这么说,你把这快件给截了?”秃三瞪大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歪歪扭扭的烟来。

“哪敢?这要是被发现,饭碗就没了。我年轻时也写过诗,诗人多少有点良心。我只是把我中学写的一首打油诗抄了上去。包裹好,送出去了。”四眼摸了半天没摸到打火机。

“你行啊!要跟着美女诗人一起出名了。”秃三笑道:“不过,打油诗都过时了,现代人应该写现代诗。我上次给一个人搬东西上楼,她说那健康检测仪就是她写现代诗得的奖。她得了好几台健康检测仪,测血糖的,测血压的,测血脂的,满满一大堆。”

“我那首诗估计能值一包烟。”四眼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二混回到帐篷,一躺下就后悔了:“妈的。我二混好歹是个诗人,为了几个臭钱,来诱猎几头貘,真他妈不是个东西。这年头,诗人像貘一样都快灭绝了,珍稀诗人诱杀珍稀动物,真他妈有损斯文,这是反讽,最大的反讽。”

想一想荒野里,大半夜撒尿的快意,面对大河,寒风潇潇的慷慨,二混决定今天晚上偏不做梦,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濒临绝境,还保存一丝良心的人。

但是几个兄弟的面子不能撕破,酒余饭饱的交情还在那里。二混不想明说不干,只是假装睡下,似乎还继续按照白日里的计划行事。如果猎得两头貘,每人马上可以分到两千块钱,这是写诗,送快递,收废品的收益远远不能相比的。然而昧了良心来挣这点钱,心里憋闷像膀胱里蓄满了尿,尿不出来,才他妈的难受。

二混睁着眼睛硬挺了两个小时,到了凌晨三点,两块眼皮像注满了铅,一个劲往下沉。“保持清醒,不要睡着,不要做梦,不要,不要……”不管他怎么克制,还是身不由己地掉入了梦境。

“恭喜二混获得本届诗歌大赛金奖,奖金十万元。”台下万头簇动,掌声雷鸣,呼声四起。二混在前呼后拥下被挤上讲台。从台下到台上这一路,二混琢磨着即兴的发言词:“谢谢主办方,谢谢大家,我决定拿出一半奖金用于野生动物食梦貘的保护,一半的一半用于赞助诗歌新人,作为以后的比赛奖励基金,一半的一半,我请大家吃火锅……”

在梦中,二混骑着高大的食梦貘,游行在众人之间,就像一个王者坐在神兽的背上,不断向臣民致意,挥手。周围的人也像朝圣一样朝着他撒花,微笑,大声呼喊。

四眼和秃三连一支烟也没点着,终于耐不住半夜的寒凉和无聊,也不管帐篷里二混是梦是醒,早就不知了去向。

“滚,一群混账,搞了半年,一只貘都抓不到。你们都给我滚回去。”诗人夜九从沙发上站起来,将半截雪茄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指着几个下属破口大骂。

夜九多年以前就凭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获得了国家诗刊总编的地位,靠不菲的灰色收入赚了个盆满钵满。他认为做为一个诗界的大佬应该放大格局,多关注诗歌以外的事情,比如房产,股市,政治,比如利用食梦貘获取商业秘密,而不是局限于小情小调的诗歌本身。

夜九多年不写诗了,他潜心风水,国学,他从山海经里了解到貘这种神奇的动物。书上说貘可以食人之梦,尤其是貘王,不但食梦,还可以把梦吐出来,这让他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巨大的商机。

“江主编,现在谁还看纸质诗刊啊,你那小出版社就别硬撑着了,你要打开思路,多拓展一些渠道,除了版面费,培训费,还可以……”夜九抓起一支烟,指着国家地理杂志上一张食梦貘的照片,说道,“我们可以有很多盈利模式,开体验式会馆,搞个催眠疗愈中心,或者梦想博物馆什么的。”

想起昨夜老婆粗鲁的几捶,江主编痛犹在身,一边弯腰下去给夜总添茶,一边栖栖遑遑地回想起多年来生活的苦涩和艰辛,现在谁还看诗,写诗啊,有的话,多半是个傻子,就像那个租房子写诗的年轻人一样,成天念叨阿赫玛托娃什么的,交个上刊费都交不起,还指望有人给他发稿费。

“夜总,我找了几个兄弟,他们昨天也去猎貘了,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今天就会有消息。我那帮兄弟听说貘最喜欢吃诗人的梦,就把我们市里有点小名气的乡土诗人二混也叫了去,没准能抓到几头貘。”江主编划的一下打燃打火机,伸向夜总新叼起的雪茄,蓝幽幽的火焰扭动着妖媚的身子,一人从中看到了金钱的光亮,一人从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四月的江城,被一场雨轻轻冲洗过后,焕然一新,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没有了初春的寒冷,也不像五六月那样的燥热,一大早起来,昨日的噩梦早就烟消云散,看着道边榕树抽出的新芽,听着汽车轮子和沥青路面磨擦的声音,这样的日子突然有了诗意。

三轮车忽喇喇往前跑,秃三哼着自己新编的打油曲,合计着这一趟生意抵平日三天。今儿个拉的只是一件仿古的貘屏,这玩意儿据说能驱噩梦,摆在家里又好看——老板是个爽快人,一趟两百块,值!

“秃三,哪里去?来喝碗稀饭,吃几个馍。”

秃三踩下刹车,抬头一看,一张新招牌落入眼里“食梦馍早餐店”,先是尴尬地缩了缩脖子,遂又老练地镇定起来:“这不江主编吗?你这大教授怎么卖起馍馍来了?”

“你来,别客气,老朋友,都打折。”江主编把秃三拉下车,递上一支云烟,“不瞒你说,我那出版社垮了,你看我一个读书人,啥都干不了,这不,只好跟着老婆卖馍混口饭吃。以后哇,还请兄弟多介绍些客来。”

秃三怔了怔,不由暗自得意,不过,转念一想,这人也不算太坏,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的日子还长着呢,呵呵地笑道:“那是当然,就凭江主编取的这店名儿,这也是最有文化,最上档次的早餐店。”

“那个夜总呢?”秃三挪根凳子坐下,一边打火点烟,一边抓起一个大白馍,习惯地捏了几下。

“夜总瘫了,听说是吃多了鹿茸,弄得阳气暴脱,左半边身体都废了。”

“这搞的。还不如死个痛快,这日子没法过呀!”秃三也不讲究,拿起落了烟灰的馍馍就往嘴里塞。

“是啊,做人得有底线,缺德的事莫做,见不得人的事莫做,夜夜犯噩梦的事莫做。虽然穷一点,能睡个安稳觉,做个美梦,这就是好日子。”

秃三深吸一口烟,想起三轮车上拉的貘屏,一巴掌往光溜溜的脑袋上一拍,脑子突然开了窍:古人说貘能趋吉避凶,莫不就是这个意思?




202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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