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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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等等我。”梦里的我拿出当年参加警校运动会的力气,却仍然追不上她。
我想我第一次遇见时生,一定是在医院的走廊里。那时候我因为一次缉毒行动而受伤住院,对于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之久的我来说,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
有一次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见到一个女孩,她的身影挺熟悉,好像经常来这片病区,但我不曾认真地看过。她正坐独自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指交缠着画着圈儿,眼神平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女孩的侧脸挺像林燕的,林燕是我的初恋女友,也是我在警局的同事。只是林燕那双眼睛里,从来不会有忧郁的情绪。
那时候我还挺想去逗一逗这个安静的女孩,问问她是不是经常来这里?你好眼熟?你来看望谁呢?
后来我出院了,医生说我命大,两发枪子儿都挨过去了,警局里也张罗和准备着给我立功。可每当我颤抖着抬起手刷牙洗脸、刮胡子,笨拙的它们让我这个大男人也会把牙膏弄得到处都是,我常常要比以前更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利索。这双手,这个人,可是我从不后悔,只是我再也不能拿起枪了。
“小云信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当好人,要抓坏人。”和母亲儿时的记忆总让我陷入一个个似是而非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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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袭击我的犯罪分子已经进了监狱,当然坊间早有耳闻他的劣迹斑斑,我自然也知道一些。
我点起一根烟,在他面前点燃。见他低沉阴郁的面孔,我心生厌恶。也许从父辈传给我的那种骨子里的正义感让我觉得“坏人”就是天理难容的存在。
“你们不用问什么,我什么也不会说。”
“请你做决定之前考虑一下别人,比如你的家人,他们很有可能会因此受到你的牵连。”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同事这样对他说道。
“家人?我的老婆可能死了,也可能被我那个乖女儿弄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掐灭了烟蒂,看着面前的他,那时我绝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犯人会是时生的父亲,我的岳父。
第二次见到时生,是在母亲安排的相亲会面上。那一天我本无意去赴约,与林燕吵架让我心烦意乱。她说服不了她的父母,而我也并没有那种为她不顾一切的冲动,也许那两颗枪子儿加速了我们的关系破裂,既然都觉得累,不如就分开吧。
当我正在想以什么理由搪塞这次相亲,母亲却先打来了电话。
“儿子,不要迟到啊,跟时生那边说的是上午十点钟。你早点去,别让姑娘等。”
她叫时生吗?那天的我没有穿母亲给我准备的衣服鞋子,我看着手机短信上这个“城市公园”的地点觉得好笑,我还记得那天的时生穿了一条湖蓝色乔其纱裙,她很瘦,肤色有点黑,拿着两条刚买的面包站在公园的喷泉池边。
我为什么去了?那个片刻我只想赴一场没有目的的约会,不刻意,只知道那是个叫时生的女孩子而已。
我记得那天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叫时生吗?我想是时间的时,生命的生,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她有点惊讶,脸悄悄爬上了红晕,一开始她点了点头,后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后来常常在咖啡店、图书馆和文博馆碰面,最常去的是文博馆。往往我觉得女孩都喜欢去的地方时生一个也不喜欢,我问她为何总喜欢去文博馆时,她说:
“在一个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不想了解它的故事吗?”
她思考和提问的时候是我觉得她最灵动漂亮的时候,因为能感觉到她清亮的眸子里散发着光芒。
曾经我以为我一定要找一个让我爱如烈火的女人结婚,这样才不会腻。可与时生交往的过程中,我好像渐渐爱上了一个完全不像烈火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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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时生结婚前,有关时生身世的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
我托警局里的人私下调查过,也确认了一些事情,虽然有一些我在和时生交往的过程中已经知道,时这个姓氏,其实并不常见。
只是当看到她与那个劣迹斑斑的人真的有亲缘关系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堵住了些什么东西。我用一分钟的时间来抚慰我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加剧的双手,用一晚上的时间心疼时生,为她曾经的不幸福。
在时生面前我从未提起过她的那些“秘密”,我想等什么时候她想说了,我会静静听她说完,哭闹也好,我会搂着她,亲吻她,永远爱她。时生的身份我没有瞒着母亲,她也只能接受。没有大张旗鼓,没有高朋满座,我与时生结婚了。
新婚那晚,时生看到我身上的伤疤时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时生哭,让我很想把她拉到怀里来。
“你从前也这样爱哭?”我笑着问她。
她不说话,在我背后轻轻地吻着那些伤疤。
我想那时候我们的日子是幸福的。时生跟母亲学做了很多家乡菜式,她很会利用时间,学东西也快,同事都说我特别有口福。警局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家里看老电影,偶尔会去之前经常去的咖啡店坐坐,第一年夏天我们突发奇想要改造住房,我们跑遍了所有的家居店,最后终于赶在八月底完工。我和时生并肩依偎在沙发上,她嘲笑我身上的酸臭味儿,把脚丫子放在我的腿上,我们一起看夏夜的星空。
我喜欢捧起她的脸吻她,即使双手会抖个不停。我得感谢这双手,给我带来了时生。
后来时生怀孕,没想到这却成了我跟她之间的业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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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怀孕不久,她接到了来自精神病院的一通电话。时生妈妈病情加重,院方叫她赶紧回去。我陪她一起回去,只是那间病房,她始终不让我进去。
自时生怀孕后我就把烟戒了,站在病房外的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也许,我还是走不到她的心里。屋内传来时生妈妈破口大骂的声音和摔东西的声音,一会又传出大笑声和时生低低的哭声。我担心时生和孩子,赶紧冲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给予时生生命的女人。
屋里混合着屎尿的味道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时生妈妈披头散发地蹲在角落里,她可能被我突然闯入吓坏了。
“别打我,求求你了,别打我女儿!”
“妈!”时生冲上去抱住她,也许怀孕让她充满了母性,她抚摸着母亲的脸,我看见时生妈妈的眼睛,时生跟她妈妈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
“云信,我想接妈妈回家。”晚上躺在床上,时生拉着我的手,把头伏在我的臂弯。
云信,你不是很爱她吗?快答应她啊!可我却一时语塞,我怕,我更担心时生和宝宝的以后,我们一家人的以后。
我没说话,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许久,时生低低地说:“晚安,云信。”
那之后她没再提过这件事,还跟往常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出警,完工后警局的同事打来电话,说时生大着肚子上他爸那去闹了。
我拼命往回赶,在监狱见到了声嘶力竭的时生和沉默的岳父。时生恨死这个带给她所有黑暗的父亲了,时生眼神里写满了恨意。时生她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爸爸认识了我。
“小子,请你好好对她。”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如此客气。
我不做声,回家安抚时生睡下后,我温柔地摸了摸她日益隆起的小腹。孩子,你看,爸爸妈妈都想给你一个好的家庭。
孩子在时生怀孕五个月的时候离我们而去。我们都为此悲痛不已。尤其是时生,与孩子五个月的缘分早已让他们母子一体。我渐渐看不到她眼睛里最初打动我的那种光芒,取而代之的是黯淡和长久的平静。
后来我把母亲接过来,让她替我在忙碌时陪陪时生。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我跟林燕联系频繁,不知为何时生铁定我背叛了她。
她变了。当看到母亲被她的冷言冷语逼得节节败退,当她不再让我与她共枕一席,当她把台灯砸在我身上,我才明白,也许我不再拥有她,拥有最初的时生。
再然后她留下戒指和家里的钥匙走掉了,偌大的房间,没了她,只剩无尽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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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信,其实妈活着,也是受罪。看看他有怎样的儿子,怎样的儿媳妇。”
母亲的葬礼上时生的话让我心碎,可想到医生告诉我的话,关于她的病情,我又替她担心。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时生最终也会变得跟她妈妈一样,也许她会慢慢遗忘,到最后也忘记我。可当林燕问我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时,我像曾经挡枪子儿时那样坚决地告诉她“我不后悔”,那也是告诉我自己。
我在书房抽屉里找到了她的日记本,厚厚一本布满尘埃。那个晚上我熬红了双眼看完她所有的日记,紧抓着本子沉沉睡去。
时生,其实她比我们活得都明白。
六月的季节很好,也是我与时生初次相识的季节。我拎着那只属于她的粉红色行李箱,清空了电脑里所有邮件,拿起那只小巧精致的戒指,关上门。
“时生,这次一定要等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