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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北路的那辆红色轿车,停得生了灰。莱卡从车底下钻出来,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气味是从躺在十字路口的一条狗身上发出来的。它狰狞的眼睛瞪着被大车压扁的身体,也瞪着闻着气味而来的莱卡。莱卡在这里游荡两个月了,莱卡不是流浪狗。
红色轿车停在弹簧厂的对面,莱卡进出工厂时,会对着看门的大狗挑衅地叫上几声。大狗懒洋洋地趴着,望着莱卡翻进来、翻出去。直到有一天,大狗不见了。
莱卡与它的再次相遇,是时隔多天以后的事情。当时是深夜,莱卡从工厂出来,看到大狗立在路灯的阴影下,目光蠢蠢欲动。莱卡没有注意到大狗身上的铁链已经消失。它向大狗走去,大狗扑倒了它。莱卡连滚带爬地进了轿车底下。大狗趴在红色轿车旁,那一连串凶恶的叫声,在空旷寂寥的工业园区里回荡不绝。
莱卡的身上有一件灰蓝的小衣,脖颈挂着一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地响。那天它被小主人抱上一辆红色小轿车,起先行驶得很平稳,后来越来越颠簸,时不时地剧烈震动。莱卡不安地望向车窗外,从葱郁的树林,到荒凉的麦田,再到烟囱林立的工业区。莱卡在车内焦躁地喊叫着,也许是叫声引起了小主人的不满,她停下车,打开车门。莱卡立即从门缝中蹿了下来,朝着前方狂奔。它知道小主人会像往常那样,向自己追来。
莱卡跑向了一片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空气中混合着钢铁、机油、切削液的气味。乒呤乓啷的金属器物撞击声,从无数间工厂里发出。它走到交叉路口,看到一座伸着条巨型爪子的机械怪物,刨开坚硬的水泥地,发出噔噔噔的怪响。路的对面是一片工地,三五座新起的大楼披着绿色的外衣,那些飞在大楼周围的工人,像一团忙得嗡嗡作响的蜜蜂,时不时地迸发出一串串闪亮的焊花。
一辆张着血盆大口的钢铁大车拐进了路口,朝着莱卡驶来。莱卡害怕了,不光是大车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还有主人的气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大车上发出的浓浓黑烟。莱卡拼命地逃,大车在后面拼命地追,路边的枯树,像无数只伸开的苍老枯瘦的手。它不确定是否逃回了原处,因为这里的气息过于混乱,周边的景物又是那么相似。莱卡在这工业区里转悠了一个下午,终于在日落前找到了一辆红色轿车。车子停在一座弹簧工厂对面,车身已经落满了灰。莱卡围着轿车叫个不停,只是莱卡的叫声在这混乱的世界里不值一提。
那扇冰冷的车门始终没有为它打开。
被大狗咬伤后,莱卡一直躲在车底下,舔舐着伤口。过了两天后,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走到路边,舔着地上的积水。莱卡不敢离开红色轿车太远,它害怕大狗会忽然袭来,大狗的气味还在附近,与之混合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样的恐惧,一直持续到它目睹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后,莱卡才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升起了另一层恐惧。记忆中在道路上追赶它的机械怪物,再次浮现在它的脑海中。
弹簧工厂的伸缩门开了,一群脸色疲惫的工人,从工厂出来。莱卡一边跑,一边叫,它在寻找一个人。工人们对莱卡已经不陌生,这条整天守在红色轿车边上,对任何靠近的人都大喊大叫的小狗,显然,是一条走失的宠物狗,也许狗的主人曾急得到处找它,也许狗的主人已经遭遇了不测,连同这辆轿车,一起将它们抛弃在了这里。两个月过去了,小狗每天守在那辆从未有人发动过的红色轿车旁。谁也不知道小狗的主人是谁,那辆红色的轿车又属于谁。
莱卡和工厂的大部分工人,都混成了朋友,当然那些人通常只是为了作乐而捉弄它。随着莱卡越来越脏,身上的气味渐渐变臭,最后还愿意搭理莱卡的,就只剩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工人。莱卡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那小儿子又出现咯!”工人们对他说。
他端着饭盒,笑容温暖地走向莱卡。这时候,那几个工人一起模仿着狗叫,将莱卡吓回了车底下。老工人半蹲到车灯前,从饭盒里拿出根骨头,引诱莱卡出来。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当时他正下班回家,电瓶车刚开出工厂的大门,一阵凉飕飕的风和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同时蹿了过来。他吓得一哆嗦,连人带车翻倒在地。那次事故只是擦破了他的膝盖,但电瓶车摔得够呛,把手也撞歪了。老工人郁闷地看着莱卡舔着他从车上掉落的饭盒,忽然心生怜悯,他想伸手去摸,却被莱卡凶恶的叫声逼退。
他没有为难这条小狗,只好扶起电瓶车一瘸一瘸地离开了。走到十字路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昏暗的路灯下,那条小狗还在舔着那干干净净的饭盒。后来莱卡与老工人熟悉了起来,会围着他转,朝他吐舌头,会四脚朝天地赖在地上,对他露出粉红的肚皮。这要归功于老工人每天的投喂。
听到他的声音,莱卡从车底下探出小小的脑袋,叼住了骨头,立马躲回了车底下。老工人问莱卡:“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回应他的只有一串啃咬的咯咯声。
老工人把饭盒递进了车底下,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他脸上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随之被一种复杂的阴郁取代。他今年五十三岁了,本想再挣个三五年回老家,盖一座小洋楼,可不久前的一场变故,让他怀疑还能否撑到那个时候。冀北路的弹簧厂,是他工作三十年的地方。三十年。他从未换过地方。当初他携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来到这儿,老家的人都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可在他的视线里,工厂的尽头是工厂,路的尽头还是路。他身后的这家弹簧厂,当时还只是一间车棚大小的工坊,路的对面,是一片野蛮生长的玉米地。他孩子上小学那一年,全国实行了义务教育,不用再交学费啦,他兴奋地抱着妻子说,弹簧厂换了一个精明的老板,他把工厂扩建了原先的十倍,不,是二十倍!一辆辆挖掘机与铲车开进冀北路,吊塔和起重机拔地而起,道路的两旁,被钢筋水泥填充得满满当当,天空弥漫起浓浓的乌烟,黄昏下的树木纷纷倒下,黑色的电线杆接连立起。这一切,使他和他老板的钱包越来越鼓。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不久前的一次意外工伤。
最近他为索赔工伤一事,愁眉苦脸。老板打着各种借口,一直拖延。他频繁地进出财务室和总经理办公室,以至于工友们取笑他混成了高管。他开始思考过去这背井离乡的三十年,究竟活了个什么。讨不来钱,总得讨个说法吧。尽管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说法,才能平息内心里的一团闷火。
路过的工友,见他一直站在红色轿车边发呆,便说道:“这么喜欢这条小狗,干脆就带回家。”他何尝不想收留莱卡。他曾试探地问过妻子,家里养条狗行不行?妻子回答得很坚决。现如今,连他自己都快被赶出家门了。妻子威胁他,再不把工伤费要回来,就别想回家了。
冬夜的冀北路总是弥漫着一股寒冷的夜雾,老工人心里胀满了怒气,他匆匆地回了趟家,又折返回工厂。在夜色的掩护中,他走进冀北路,一条小狗蹿了出来,在他面前兴奋地蹦着、跳着。莱卡摇着尾巴,发出清脆的叫声。莱卡饿了,躺在地上蹬着腿。老工人摸了摸它的肚子,又摸了摸它的头,忽然感慨起了自己和这条小狗的命运。莱卡是一条宠物狗,它不应该被抛弃在这条街上挨冻、挨饿。同样,他是一个人,也不应该在这异地他乡备受冷落。
他想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但在回去之前,他要为这件事讨一个说法——用自己的方式。
他穿过路灯,阴影在脸上一闪而逝。他朝着弹簧工厂继续行走。莱卡从后面追了上来,啃咬着他的鞋子。莱卡似乎想阻拦他前进,围着他的脚下,撒泼打滚。他没心情和莱卡嬉闹,叫它离远点儿;莱卡歪着头,盯着他的眼睛,汪汪地叫了几声。
走到工厂门口,保安室忽然熄了灯。老工人望着那座黑夜里的工厂,犹豫了。他知道这个时间老板还在办公室,他也知道那笔钱对老板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他把手搭在腰上,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腰里一直夹着那个东西,咯着疼。他下定决心,却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莱卡咬住了他的裤脚,想往后拽。他看到莱卡清澈的眼睛,在路灯下熠熠生辉。他抱起它,抚摸着它的毛发,将脸凑到它身体上,去感受它的体温。莱卡的体重,像一个婴儿,他抱着莱卡,像抱一个新生的孩子,他观察到莱卡的身上添了一些伤,伤口隐藏在茂盛的毛发里。或许是他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处境的相似,或许是莱卡的体温,让他在冰冷的冀北路上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决定带这条可怜的小狗回家,对,是一起回家。
他想着回到家后,先给莱卡淋个澡,冲掉身上的臭味,洗得白白净净的。他记得第一眼看到莱卡时,觉得像是一团棉花在地上滚爬。然后他在它伤口上涂了点儿碘酒,还给它换了件新衣,他打量着莱卡的体型,跟婴儿的衣服差不了多少。老工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光是想象那些画面就觉得很幸福。至于什么工伤费,什么三十年的说法,已经不重要了。
他又感到腰间在隐隐作痛,于是就把藏在灰色大衣里的菜刀抽了出来,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到家已是九点。老工人把狗放下。妻子还在熬粥,她说:“站住!站住!”显然,她吼的不只是自己的丈夫。“你要到钱了没?”妻子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条脏兮兮的小狗,问她丈夫。
“没有。”
他没心情和妻子拌嘴,当务之急是先给莱卡找点儿吃的。莱卡躲在门外,被妻子的叫声吓得不敢进去。“刚才你干什么去了,问你话呢!”妻子不依不饶,“出门时的那股狠劲呢?还捎了把菜刀,你想干什么?你想去砍谁啊?”
“不说这个了。”老工人皱着眉头走进厨房,找了一圈,问妻子:“家里有剩什么肉和骨头没?”
“肉?骨头!”妻子一脸震惊地瞪着他的丈夫,像是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她把搅着粥的勺子重重地一摔,白色的米粒和汤汁溅了一地,在地板上蠕动着,“一锅白粥,你爱吃不吃!”
这一声响动,吓得莱卡连连退缩,并害怕得叫出了声。眼前这一幕让它迅速地回忆起了一个情景:那是炎热的季节,莱卡跟着男主人从田里回来后,招了一身的虫子。莱卡喜欢爬到沙发上睡,虫子们便从它的毛发里钻出来,爬进沙发沿上的衣服堆,虫子们在衣服堆里安家,肆无忌惮地进行繁衍。每一件衣服上,都爬着数不清的虫子。虫子们爬向桌子,爬向橱柜,沿着墙壁,爬向天花板的吊灯。家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女主人从浴室里出来,蜷着身子走到沙发前,翻起一件衣服,看到那些虫子在眼前爬来爬去。惊悚的叫声震得莱卡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女主人将衣服揉成一团,向着落荒而逃的莱卡扔去。她怒不可遏地走进小主人的房间,屋里顿时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起初还能听到二人的声音,渐渐地,就只剩了女主人一个人的抱怨。短暂的沉默后,小主人走了出来,带着悲哀的目光,四下寻找莱卡的身影。莱卡此时正躲在茶几底下,心惊胆颤地听着女主人的叫骂。
莱卡听不懂她们话里的内容,但莱卡能感受得到母亲和女儿之间情绪上的相似。莱卡害怕了,于是选择逃了回去。
有时候很奇怪,莱卡觉得小主人已经死了,死在那个下午。也许是在寻找莱卡的途中,被张着嘴巴的钢铁大车吞进了冰冷的肚子里,也许是被伸着巨型爪子的机器剪成了一堆细碎的渣。从那天以后,她就消失了,她到底去了哪儿?那天她又想带自己去哪儿?莱卡悲伤地趴在红色轿车底下,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睡醒后,发现小主人回来了。小主人刚准备上车,忽然发现车底下竟钻出来一条熟悉的小狗。她将激动地抱起它,它冲她喊叫,证明在失散的这些日子里,莱卡一直忠诚地替小主人守护着这辆车子。
冀北路更寂静了。偶尔还有气泵和机器零件转动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更加孤寂。一排排锈迹斑斑的烟囱,在冀北路的尽头,吐出白色的烟雾。老工人和妻子大吵了一架,执意要收留莱卡,却猛然发现莱卡不见了。老工人焦急地再次走回冀北路,路灯老旧得一闪一闪。他呼喊着小狗的名字。他自己给莱卡取了个名,叫小铃铛,因为它走起路来总是叮铃叮铃地响。他走到红色轿车前,因腰伤无法趴下身子去看。但他知道莱卡躲在下面。他仔细地听着车底下,会不会响起轻微的铃铛声。
莱卡趴着一动不动。莱卡没有眼泪,它便无法哭泣。莱卡不属于这座冰冷的城市,莱卡是知道的。现在站在外面呼喊它的男人,尽管他是莱卡自流落冀北路以来遇到的最善良的人,但他终究不是莱卡的主人。莱卡知道。它不出去,它不想被带到别处,哪怕有人会提供给它所奢望的一个家。莱卡不愿离开这辆承载着莱卡梦的红色轿车。车是莱卡与主人之间仅剩的联系,莱卡不想丢掉那个梦。它忘不了那一家三口人。它忘不了从记忆诞生的那一刻起,被一双温暖的双手抱进一座花草环绕的房子里。那天小主人从楼梯走下来,看见了莱卡,然后欣喜地将它举过头顶。莱卡在空中摇起了尾巴,熟悉起了家里的一切。他们给它取了很多名字:小白、小棉花、小布丁、小不点儿。女主人把它抱到跟前,然后坐在沙发上,为莱卡织着一件毛衣。家里的男主人,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烟味,莱卡不喜欢那个气味,但喜欢跟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到田地里,一人一狗忙得团团转。
梦真被汽车的引擎声惊醒了。
睡在车底下的莱卡,吓得发出了一连串的尖叫。此时从莱卡的视线里,落下了两只红色高跟鞋,鞋的后跟很长,锋利得像刺刀。陌生人的气味,让莱卡感受到了威胁,它冲出车底,朝着从车里下来的女人吠叫。女人戴着墨镜,披着一件风衣,她的嘴唇像是抹了鲜血,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闻得莱卡直打喷嚏。女人被车底下的狗叫声吓了一跳,明白怎么一回事后,她不屑地发出一声怪叫,回到了车里。莱卡发疯般地冲上去,去啃咬她的腿。莱卡试图赶走这个陌生女人,却被女人一脚踹得远远的。
红色轿车的排气管喷出了一团乌黑的气体。莱卡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疼痛地哀鸣着。那尖锐的高跟鞋,踹到莱卡的身上,踹出了一个洞,鲜血溢出,染红了它的一小撮毛发。这辆在冀北路不知停了多久的车子,终于迎来了主人,但她并不是莱卡的主人。而对莱卡而言,它一直守护的车子,正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开走。莱卡忍着剧痛,向着那远去的汽车拼命地追赶。起初,汽车的速度还不快,莱卡一边紧追一边叫,但对这么一座庞大的移动钢铁,莱卡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它停下呢。莱卡可怜的叫声,甚至都无法穿过玻璃窗,传进女人的耳里。即使听到了,也不会停下。女人加大油门,红色轿车一下子甩开了莱卡。
莱卡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在公路上狂奔起来。
所有窄小的、宽敞的、崭新的、破旧的道路,组成一张密集的经脉图,承载着这片工业区的日常运转。而在脉络上流动的,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车子,在莱卡眼中却如巨物般恐惧。它们或是飞速而过,或是刹停在莱卡旁边。心惊胆战的司机愤怒地摁下喇叭,将刚才所受的惊吓转移到莱卡身上。莱卡被这些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吓得四处乱窜。它看见这川流不息的道路上,驰骋着无数辆红色的轿车。莱卡恍惚了,也许停在冀北路的那辆红色轿车,根本就不是主人的车。它们只是凑巧车型相近、颜色一样罢了。
莱卡想起了那条被车轧死的大狗,鲜血淌得到处都是。那些来往的汽车、电瓶车、大卡车,那些路过的行人,漫不经心地在尸体旁经过。只是一条狗而已。
莱卡走在街头,像走在一片虚无中,周围骤然升起的炙热高温和弥漫开来的无边的黑暗,让它意识到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路灯在暮色中接连亮起,工厂泛起了昏黄色的光。莱卡扫视着过往的人,试图在这些人当中找寻那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了红色小轿车,它就没有了继续待在冀北路的意义了。它望着弹簧工厂前面那块空荡荡的地方。此刻它像是被遗弃的太空垃圾,永远孤独地漂浮在太空中。以后该何去何从呢?莱卡望着沉默的工厂,肃穆的街道,它恨偷走主人车的女人,恨这里的一切。
临近春节,大批工人乘坐火车准备回老家。在这批奔波的归乡者中,就有老工人的身影。他在领完最后一份被各种理由苛扣过的工资后,落魄地带着妻子来到了火车站。那天晚上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莱卡,连同那辆红色轿车也一起消失不见了。老工人心想,或许是红色轿车的主人——也就是莱卡的主人——来接莱卡回家了。但有工友说,车是被一个女人开走的;又有工友说,那女人是老板包养的一个外地情妇,所以车子一直停在弹簧厂边上,没人管;还有工友开玩笑说,要过年了,那女人也赚够了钱,终于可以回家了。
是啊,大家都回家了。那莱卡呢?那条小狗,也会像他们这些人一样,能回家么?他踌躇在检票口前,想着莱卡的事情。
“旅客们,你们好!由绍兴开往贵阳方向的K848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有乘坐K848次列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自己携带的行李物品,到5号检票口检票。”忽然响起的广播声,在催促着他。他被身后的人们挤进黑压压的人群里。拥挤的火车站内,广播声还在一遍遍地回荡着,它在催促着每一个该回家的人。突然,老工人的眼里溢出了一丝泪花。他即将告别这里,告别这个生活了三十年的他乡。
火车开往南方后,冀北路与这片工业园区就陷入了一种无法诉说的死寂。很久以后,也许算不上很久,城市黑色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巨响,这声巨响意味着这座城市的孤独被打破了。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遗弃的机械零件乱糟糟地堆积在一起。巷子夹在一座废弃的仓库和一座污水工厂中间,巷子溢满了垃圾,臭气熏天。蜷缩在这堆垃圾中的一条瘦骨嶙峋的小狗,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给惊醒了。它颤抖着身子,步伐僵硬地走到靠墙的污水边,舔了几口。莱卡近来又瘦了很多,它身上的那件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现在显得格外宽松。它从阴暗里走出来,来到一片空旷的水泥广场前,在它的面前,是一座手举锤子的雕像,雕像布满了裂缝,仿佛随时就要坍塌。周围的空气让它感到寒冷,它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又是一声巨响,莱卡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天空中绽放出了一朵绚丽的烟花。远处的高楼大厦,闪着五彩斑斓的灯光。那里一片繁华,隐约还能听见人群的欢呼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附近这一大片黑暗中的工厂、一座沉默的雕像和一条流浪小狗。它们像是被这座城市抛弃了一样。
那些烟花在黑暗中不停地绽放、扩散。那些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断地冲击着莱卡的耳朵。莱卡很害怕,它对着那片耀眼的夜空,发出了绝望的尖叫声。
1957年,“史普尼克2号”人造卫星搭载流浪狗莱卡飞向了太空。卫星绕地球四圈,温控故障,莱卡死于高温。目前它的尸体与当年的太空舱还滞留在地球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