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记忆最早是从准备新衣开始的。县城院子里,只有可数的几家有缝纫机。我家就有一台。妈妈在夏天过去的时候,就会这个月寻思买几尺藏蓝色的棉布,计划我们姐弟三人的裤子,下个月又和邻居扯几尺花布,给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做一样的上衣,那时候买布用布票,妈妈从年头就开始精打细算,多年后让我想起《多收了三五斗》中粜米之后家庭主妇的计划。
妈妈白天上班,晚上借助缝纫机,缝制三个孩子的衣裤,仍然是一项大的工程。 “噔噔蹬” 我记得那个跨了线的银色机头,一上一下,像鸡啄米似的 (小时候,我一直疑惑到底是“机头”,还是“鸡头”),妈妈便完成了一条裤缝。停电了,线断了,皮带出了槽,也要赶着夜以继日地加紧缝制。有时候做得太晚,妈妈都没来得及把那个重且宝贵的机身藏回到平板下挖出的“肚子”里,我会偷偷摸着油漆黑亮的机身和右边闪亮的滑轮,幻想着有一天我踩缝纫机的样子。
新衣在腊月前就早早做好了。每隔一到两星期,晚饭后,妈妈会拿出新衣,让我们姐弟三个试穿一下。小孩子长得快,也许妈妈害怕早早准备的新衣小了。一年只有一次穿新衣的时候,也许妈妈愿意让我们多享受几次穿新衣的快乐。妈妈会拉拉这个的衣角,看看那个的裤脚,来决定是否还要做小的修改。我们三个姐弟,开始还有点害羞,觉得新衣服只有在年初一才可以套在身上,等新衣上身,妈妈和父亲品评时,我们已经高兴起来,跳着笑着,几次歪倒在妈妈叠 得整齐的被子,褥子上,弄乱了遮在上面的勾花帘子。妈妈的钩针活极其好,两块遮被子的帘子,前面是钩针钩制的小团花,后面是红色布的衬底,极其漂亮,儿时每天早晨叠好被子,最喜欢做的就是盖上两块勾花的帘子。
进入腊月,小院里人们忙碌的身影和被北风卷的雪花一样。住在排房中的爸爸妈妈,尽管不是本地人,也被忙碌的气氛裹挟着,被邻里的问候催促着,被三个孩子期盼的眼睛渴望着,被家家冒出来的香气诱惑着,自觉不自觉地加入准备年货的队伍中。
没有冰箱,还要遵循“正月不动大火”的讲究,所幸的是生在晋西北,数九寒天,外面硕大的天然冰箱帮助人们储存各式各样的年货。物资供应紧缺,凭票购买,这挡不住忙碌了一年辛劳的人们从内心深处想过一个好年的愿望,一来犒劳自己,二来企盼来年有更好的日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天晚上晚饭后,做一样或两样食物是家家户户腊月里的必备功课。
白面按量供应的年代,腊月和来年正月是一年中见到白面最多的日子。一早用老面酵子在大的瓷盆里起了面,放在火炕靠近灶火的地方,围了被子。晚上下班回家,面正好起了。妈妈搭碱面,爸爸闻是不是不酸了;爸爸揉面,妈妈包豆馅;妈妈掐剂子,爸爸捏小兔,刺猬,拿剪刀剪出毛刺,我和弟弟则给小动物镶上眼睛。待笼屉架在滚烫的锅上,我和弟弟数数,轮流摇风箱,爸爸妈妈接着准备下一锅,算着第一笼出锅时间。蒸汽弥漫了小小的屋子,覆盖了玻璃窗户,我和弟弟还要抽空在玻璃上画几笔。小时候的窗户,细碎的雾气,手指划过的感觉,一直是伴着我的“家的味道“。蒸好的馒头,豆包,枣花糕会藏在爸爸特意买的一个小瓮里,放在南墙根下白天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压块石头,防风也防小动物偷吃。
黄岑岑的糕面是北方包粽子的黄软米碾成。妈妈喜欢吃油糕,炸油糕也是年货首选,正月里来人招待,油糕是上品。妈妈蒸糕很有一套,糕面用热水拌成拌疙瘩一样大小的絮状,大火烧开水,笼屉上,先撒一层糕面,然后大火上汽,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把所有拌好的糕面上笼屉。妈妈时刻提醒,一定要头一层蒸透,才可以放下一层,否则就容易夹生。待糕面蒸好,在案板倒了油,妈妈要趁热揉面,让原来松散熟透的面粘在一起,这是一个极其挑战的活,双手要忍受几乎八九十度的高温。粘在一起的糕面切成小剂子,我会帮妈妈包豆馅和枣在里边,然后就是下油锅炸成金黄。我试着帮忙炸糕,哔哔啵啵乱溅的油滴,会像小箭一样,不时地刺我一下。站在油锅前总是心惊胆战,深怕被油烫了,又怕油糕炸老了。炸好的油糕依旧收在小瓮里,吃的时候,油糕被蒸得稀软,蘸了白糖或蜂蜜,我向来是最怕吃油糕,妈妈总说我脖子细。
主食准备的另一项大工程是摊黄儿。黄儿是一个圆形的,周围有一圈厚边的软煎饼,用磨细的小米面做成。摊黄儿是用一个专门的岙子摊成,圆底岙子生铁制成,因为圆圈四周比中间略低,专门弄出黄儿的厚边。摊好的黄儿从中间对折,也储存在院里的纸箱内。我们家没有这个岙子,吃的黄儿是东家西家送的,妈妈的回赠是油糕和花糕。
炸糖花,妈妈显得有点不确信,邻居大婶们齐帮忙,大伙一年节省的油这时也毫不吝啬地倒了出来,和了面,放了糖,明矾,零零总总,不知是些什么,边做边尝,这个说明矾少了,那个说糖多了,为隔几天去隔壁再露一手总结经验。
爸爸是准备肉食的行家里手。依次要炸丸子,炸长山药,炸红烧肉。这些东西可是除了过年平日里很难吃到的东西。
红烧肉要在调料水里煮上十几分钟,待表面稍微发硬,妈妈会捞出,沥去油,仔细抹上一层黑酱,继续煮几个小时。黑酱是凭票供应,我记得和弟弟去供销社买固体的黑酱,留着腊月给红烧肉抹上漂亮的颜色。红烧肉被锋利的刀切成薄片,撒上酱油,葱花,蒸上几分钟,是春节期间一道奢侈的荤菜。
炸了的长山药是用来做拔丝山药的。拔丝山药是一道技术含量高的菜。酒酣耳热之余,人们往往也需要小小的插曲。众人趁热把山药裹了恰到好处的糖稀,拔出长长的亮晶晶的丝,挂在嘴边,连连称道主人家的技艺。
炸丸子几乎是爸爸的祖传秘方。爸爸坐在炕边,吩咐妈妈把各样料备齐了,他像一个坐在中军帐的将军,指挥妈妈先放挤过水的萝卜丝,然后肉馅,粉面,特别是咸盐和五香粉,爸爸要亲自看一下妈妈用的勺子的大小,几勺的量,然后煞有介事地闭一下眼,仿佛诸葛亮正在掐算从魏军处可以借来多少枝箭一样。爸爸每次会提起他的爸爸把握调料的故事,可能是体现家长权威的一个很好例子吧。等开始炸丸子,爸爸依旧会告诉我,拿筷子夹起的丸子,在铁锅边上轻轻碰两下,感觉到清脆的声音,丸子就外焦里嫩了,是最佳出锅时间,这里边是不是也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呢?
夏天晒制的干豆角,干韭菜放在背阳的几家共用的南房里,冬天单位里卡车拉回来分给大家的大白菜,土豆,粉条,萝卜储存在地窖里。邻居们买好了能用到正月的油盐酱醋,以备供销社闹社火,正月十五以后才懒洋洋地开门。
瓜子,花生,该炒的炒了,该煮的煮了,用簸箕簸得干干净净,装了袋子,就等初一,盛在盘子里,招呼拜年的客人。今天供销社有上海来的奶糖,称半斤,明天又有北京来的红红绿绿的杂拌糖,再来半斤。核桃,果脯,小点心,永远看见新的,自家缺的摆在货柜上,永远觉得还缺那么一点点。
腊月二十三,起早扫屋,糊新的窗纸,贴窗花剪纸,贴年画,洗今年最后一批大大小小床单。小孩的棉衣罩衫被扒了下来,各个穿了老式没肩的棉袄,只等正月初一新衣上身。沾有芝麻的麻糖条,小圆扁球的“糖瓜”,是这天特有的零嘴,一来灶王爷今天上天庭和玉皇大帝汇报,嘴上抹糖,只说好的,二来最好是把嘴闭上,取”粘住“之意。
门里忙做一团,门外也不闲着。几个平日里垒灶火的能人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上午帮婆姨们糊完窗户纸,留一大堆被单让婆姨们去洗时,已经聚在一起踅摸怎么垒旺火,垒几个,垒多高。待中午吃过进入腊月的第一顿正式的好饭后,旺火也正式动工了。铲出一块平地,砖头垫在底下,留出通风口,细软且坚挺的柴,束成一把立在中间,挑选最好的煤块,闪着晶亮,易燃且时间长,敲敲打打,仔细敲掉多余边角,煤块得以相互倚靠,自下而上,堆成一个圆锥样的旺火,敦实厚重,是最朴素的旺的坚实寓意。
红红火火热闹的鞭炮,威力大的二踢脚,气焰高的闪光雷,多的和糖果一样眼花缭乱的花炮,已经从供销社的店里移到了街道上临时架起的摊位上,吸引着大大小小的男孩,他们向彼此炫耀爸爸给买了什么样的炮,多少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争吵。
单位里,村里毛笔字写得好的人成了香饽饽,争相被邀请去写对联,福字。忙不过来,索性在院子里支了桌子,旁边有研墨的,有把整张大红纸裁成合适细条的,有把写好的移倒一边,用小石块压了,避免风吹纸卷,污了墨迹的。还没等写字人在袖筒里温一下手,下一幅红纸又递了过来。讲究的人买了撒了金点的红纸,引来一圈人的“啧啧“声。
赶回家去贴对联,是年三十后晌的事。倒了的“福“字贴在大门正中间,门楣上是花花绿绿的纸流苏,柴房上,煤堆上,仡里仡佬,能贴的全被贴上。最后一个不被忽略的是,在开始年夜饭前,大家公认的有地位的人,点燃了旺火,在大家简单的问候声中各自赶回家里吃年夜饭,仿佛大家是攒着最吉祥的话留到年初一。
妈妈还在擦洗家具,为明天迎接拜年的人做最后准备,猛然看见茶盘里还有灰,又是一阵搜寻,仿佛明天迎接的是卫生检查团,又仿佛拜年的是带着放大镜来家里发现尘土的。年夜饭吃罢,妈妈早已端出了醒好的面,和好的馅,准备初一早上的饺子。
初一早上,天还没亮,妈妈就把我们轰了起来。远处起早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燃放鞭炮-有说法的,谁家最先放炮,谁家的日子就最旺。有倔强的人坚持守岁,一过零点就放一大串鞭炮。初一拜年也讲究早出门,等着别人已经跑到你家门上时,位尊者长幼失序,位卑者则有失礼貌,出门早晚也成了暗暗的竞赛。
爸爸象征性的放过一挂挂在南房门口的“开门红“鞭炮,匆忙吃几口饺子,就起身拜年去了。妈妈要留守在家里接待客人。小孩子穿了新衣,新鞋,邀了同院小伙伴,开始沿着街坊邻居,一家一家串过来,收获的是一把花生,瓜子,糖果。如果碰巧进了亲戚家,收获的是一角,两角,崭新的毛票压岁钱。红的对联贴满家家户户,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孩子们的新衣自不必说,连平时得大老爷们也换上了让他们稍微有点别扭的新衣。世界好像是一夜间变得新起来,应验了好多对联的词”新年新气象“。出门拜年的男人们,在街上总会碰到相识的,便一起相邀着去另一家,路过家门时也邀请同行者进来坐坐,喝口水,尽地主之宜,端出去年腊月准备的各色果品,一半招待,一半炫耀。
最快乐的孩子们,没有往日要挨的责骂,正月初一,大人和气生财,没有作业,新衣新帽,满口袋吃不完得好吃的。三五成群,边走边吃,中午时分,肚子不饿,没有回家的意愿,来到旺火边上,男孩谈论着今年的炮仗,舍不得连串放的鞭炮,分了揣在兜里,一手拿了在旺火里点燃的牛粪香,不时的点着一个小炮,炫耀似的扔向空中,或是故意扔向胆小的女孩近旁,引来一阵尖叫和“讨厌“的骂声。剥落的花生皮,奶糖纸,在好吃的入口后,散落在身后,或是扔到了旺火中,看着突然燃起的一簇火,不免大笑一阵。”割耳朵的崭新压岁钱“有的炫耀父母给的崭新的压岁钱,一叠毛票,是否连号,也成了炫耀的资本,粉红色拖拉机手和左手挽着一捆稻穗的一角钱,是最常见的。女孩们则在旺火前烤着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和手,眉眼打理过,往日里土里土气的妹子,出落得顾盼流飞。她们讨论的话题多是谁的粉袄最漂亮,头上的头巾多少钱,是舅舅从北京出差捎回来的。
和焕然一新为伍的是人们一下子全部悠闲下来,单位关门,学校放假,家里只是消费腊月准备的各色小山似的食品。一个腊月的煮肉,烹鱼,蒸蒸煮煮换来正月的闲散和享受。
爸爸继炸丸子后,还有另一个显示家长权威的绝活:装火锅。爸爸让妈妈一大早准备原料,严肃和认真对待比得上一次大的考试。木耳,海带,洗好切细,炸丸子,长山药,冻豆腐,红烧肉,之前腊月的成品依次装在小碗里(小碗也是度量多少的器具),粉条泡好。一切妥当,爸爸煮了花椒水,亲自把原料严格按照顺序一层一层放在火锅里,末了把切成细片的红烧肉,呈扇形摆在最上面,精致程度可与事宴的摆盘媲美,添少量花椒水,从开口处点了木炭,加了加长烟筒,让燃烧的木炭透过铜火锅,煮热各味原料,把美味混在一起,不断加花椒水,到时间停火,端上桌来,一家人围坐旁边,热乎乎的一顿团圆饭。
初五之前人们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仿佛世界上的事只有一件:吃,而且吃一年里最好的东西,大人舍得花钱,孩子尝遍美味。
县城里懒散,哩哩啦啦,总要过完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才算是真正过完了年。初七八,学校老师召回学生,训练扭秧歌,红红绿绿的纸剪成碎的流苏,做成花环,便是道具。加紧训练几天,赶着正月十五,和各个单位的其他队伍,舞狮着的,跑旱船的,踩高跷的,汇成阵容强大的红火对,走街串巷,最后集中在县城里唯一的广场表演。锣鼓震天,欢笑连连,秧歌队只有在休息的空档,才可以看看飘逸旱船里新媳妇,骑驴的拿着旱烟袋的媒婆,踩着高跷的七品芝麻官,上下跳跃的金色狮子。
白天在学校训练秧歌,晚上回家还可以跟爸爸妈妈去会议室,看他们做花灯。各个单位承接的花灯任务由职工自行发挥,做好后集中挂在街道上展出,最重要的是每一个花灯上都要出一则谜语。爸爸的单位因为是机械部门,裁剪铁丝,钢筋,易如反掌,能做出全县最美的花灯。莲花灯,白菜灯,兔子灯,红宫灯,应有尽有。
一碗元宵,结束了最最传统的中国春节,春牛开始犁地,万物复苏,人们开始了辛勤的劳作,开始了又一个三百多天的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