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同一

(此文完成于2013年10月23日。主题来源祖母暑假去世,内心一直哀痛,但苦于提笔落泪,一直难以言喻,难以释怀,所以直至今日完成此稿。)

每次读巴金的《怀念萧珊》,每次都次泪眼婆娑。这次因为有了切肤之痛而一瞬间被什么攫紧了胸口,就像巴金先生说的“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那是经过大生大死般虚脱后才能将文字表达的如此字字平淡句句透心。雷抒雁说:“对于亲人,要忘记何其难,只好寻求书籍,寻求哲人,让理性的面纱一点点吸干情感伤口上的血流。”“尘世上没有没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于巴金是他的夫人,于雷抒雁是他的母亲,于我而言是我的祖母。

我终究无法到达心如止水的心境,一提笔,一回忆,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但谁又知道他们不是在阒静的能听见自己微弱心跳的深夜,含泪写下那些文章的呢?所以“你得准备,学习迎接痛苦,医治痛苦,化解痛苦”。

最深刻的是祖母的气味。

这是一个无比奇特的想念切入点。但这是我的祖母留给我的,已在我血液里翻涌的她的化身。它纠缠在空气里,或者会时不时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换成无数画面迎面而来,又或者是我闭上眼睛时一种熟悉的环绕感。我想为她写点什么,可我一句也写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我想告诉她,她最爱的小孙女已长大,我在努力成为她的骄傲啊!可我终究无语凝噎,我是如此怀念她的气味。

祖母最喜欢在冬天的老屋里点燃暖哄哄的炉火,然后为解我的馋,把红薯切成薄薄的小片贴在炉壁上,我便眼巴巴地望着它由水滋滋白嫩嫩变成浅黄,金黄,再急不可待地想把它撕下来放进嘴里。可我是不敢碰炉子的,祖母便一片片给我撕下放在小盘里。或者有时祖母会把土豆放进将熄未熄的炉火堆,等炉火完全熄灭,再等几分钟,焖一焖,最后将烤熟的土豆挖出来,剥好皮递给我,那真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吃到的美味。自祖母去世,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绵绵的满齿留香的烤土豆。在每个寒冷的冬天,祖母一定会早早引燃老屋里的炉火,等我起床去找吃的。那个时候,祖母身上永远带着我爱吃的地瓜的味道,让刺骨的北风充满了温情,让她的音容笑貌都是香甜的。

祖母身上有我熟悉的干燥的气味,那是我在无数的黑夜溜进她被窝时的安全感。小时候冬天不愿进被窝睡觉,因为被子总是被寒气见缝插针地侵占的冰凉,在还未统一供暖的小时候,真如杜甫说的“布裘多年冷似铁”。祖母总在我未去睡觉前先睡,然后等被窝暖和了,我再爬进她的被窝。后来,我们搬离老屋,住进统一供暖的新房,尽管屋子里二十多度,我却依然喜欢爬进祖母的被窝入睡。那才是我的最适温度,是伴我从小到大成长的温床,是曾夜夜伴我入眠的古老民间传说。如今每每晚自习回家,记忆中的那种干燥温暖与清冷客厅成了鲜明比照。

今年夏,,在我高二会考后,母亲在医院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看看祖母。虽然祖母身体一直不适,但为了我的结业会考,母亲一直没有让我去医院,本打算考后第二天一早去看祖母的,母亲说:“你还是现在就过来吧。”我一瞬间有些不安,急匆匆赶去医院,看到枯瘦如柴的祖母,这哪还是我那往昔丰腴慈祥的祖母啊!祖母被笼罩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里,冰冷的机械器具让病房骤然降温,祖母的脸蜡黄,看到我去,仍然对我困难地笑,声音微弱地说:“我小孙女笑起来最好看了,我要活着看我小孙女笑。”

——祖母已是肝癌晚期!

此后,她的病情日益恶化,最后连扎针的血管都找不到了,以致针扎了拔,拔了扎,奇痛无比。祖母意识不清时不愿再接受治疗,护士打针时她想挣脱却无力动弹,只能用最大的力气嘶哑地说:“不要打针了,疼……”医院难闻的气味呛进肺里,我在一旁大口呼吸,望着祖母枯瘦的手指,膀肿的手背,终究没有忍住,泪珠大滴大滴地砸下来,心生生的疼。

后来看饶平如的《我俩的故事》,饶平如先生回忆夫人美棠在病床上对医生说:“莫綁我呀!莫綁我呀!”我终于体会到了饶平如先生说的“心如刀割”。忽然觉得生命这样脆弱,这样令人难过。

祖母最后留给我的是病房里铺天盖地要吞噬一切的来苏水气味,伴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席卷而来。

那是一段不愿回首的日子。不能说,不敢想,却不能忘。

直至今日,放学回家,半推开门,我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奶奶我回来了”。她的味道已经根植在我的神经里,如同她的人,不曾离开。

郑愁予在《生命》里感叹:“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的如此之宁静。”短短时间,逝者已逝,活的人也如生死轮回。这般煎熬的生命啊,并非沧海桑田,仅仅是在平淡无奇的年年岁岁中,一个人的安静离开。这对我而言,却如同庞贝城的坍塌,日耳曼帝国的覆灭,仿佛世界在轰鸣,在旋转,在离我远去。痛苦,总在顽强的滋生,可是,像雷抒雁先生说的,“让痛苦‘钙化’,成为你坚强生命的一部分”,“不过你得忍住泪水”。

是的,我要先坚强啊!我还活在祖母的守护里,我看得到她的气味,感受得到她的温度,我已经忍住了泪水。

死神守在幽暗的无人知晓的角落,带走一个个不得不离开的人。正如席慕容说,每条路都有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他们从人世间穿过,一路渐行渐远,却舒然坦荡阔步而行,然后迈进那条虚空的天际线。而生者在人间同样一路风尘仆仆,不用左也漶漫,右也漶漫。因为逝者去经历秋之尾声,生者在世间感悟春的过程,我们终将在万古长空会聚,生与死在某种形式上重合。生死无惮,因为,世间所有灵魂不死。

史铁生如是说,“在思之前段,在光之极处,时间被忽视在存在之中,生死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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