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欲断魂(写给已去的母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把清明节定在阳春。查了下资料《历书》:“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金黄的闪你的眼;桃花娇羞可人,粉唇嫩颊;垂柳黄绿青新,柔软的枝条像刚出生婴儿的发辫儿,一缕缕精心编织,却比明媚少女垂到腰肢的发丝还要长……这一切,都美得你无法呼吸,但是也痛得你无心欣赏。

去上坟,这一亘古不变的习俗,让路人的脚步变得沉重。我坐在车里,慢慢地,慢慢地转移着视线,满眼的新绿,满眼的金黄,满眼的姹紫嫣红,但都是满眼的悲痛和无奈。

一个字都不想说,任心中万马奔腾;一处景都不想看,由万物婀娜换片,蒙太奇一样在眼前掠过。我不知道手做了所谓的“金元宝”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买了那么多的“金山银山”是不是真的能到亲人面前,我只知道,等我跪下来,烧了它们,我的心会更痛:我一万次地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啊?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力让他们过一种富足的生活,然后等他们不在了,把理想的物质烧成理想,换取心底的安宁。

而我,一刻安宁也没有得到,反而是更大的心痛。我不是一个善于外露表达情感的人,甚至我从来没有抱过我的母亲。跪在她的坟前,我面无表情,心底数不清有多少遍的在诉说:娘,你觉得这么多“钱”还有意义吗?我看不到你拿了钱满足的笑容,我听不见你花了钱给亲朋好友炫耀的骄傲,我也不知道你是穿了新衣,还是吃了水果,我只知道,你一定不会去旅游,因为你从来没出过远门,更何况现在还是你自己。

我必须还得说出来:娘,你来拿钱,娘,你来拿钱,娘,你来拿钱。这句话毫无喜悦但是我还得连说三遍,这些都是你生前我没有说过的,所以要罚我每年都要说十几遍,并且毕生都要说下去。这就是轮回。

其实我更想说给你听的,不只是这一句话,但是,我就只是说了这一句。

看过咪蒙写过一篇文章《为什么我们要这么拼》,里面写到:

上大学和研究生的时候,我还是个混世魔王呐。那时的同学对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成天旷课躺宿舍床上睡觉,要不然就是在电脑前打游戏(有段时间我超迷《星际争霸》)。

研究生毕业那年,离婚又复婚、复婚了又要离婚的父母,真正要分开了。那个夏天,我爸赌足彩输了很多钱,生意也不顺。我妈从老房子搬出来,50多岁的她和70多岁的外婆,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我每次跟她打电话问她情况,她都说很好,让我别担心。

有一次大姨打电话给我,说了妈妈的近况。我才知道我妈在跟我演戏,她简直是影后。我妈在我爸出轨的那十几年,眼泪早哭干了。以至于很少有什么事能激发她的眼泪。

大姨说,这段时间,我妈经常哭。

是的,只有我们中国人懂没有房子是一种多么惨烈的感觉。比没有房子更恐怖的是,你老了还没有房子,你老了还得和比你更老的老妈一起没有房子。

大姨说,我妈已经失眠好几个月了。她甚至不敢出门,怕遇到熟人会问东问西,更怕对方会同情她。对,我妈那么好强的人,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同情。

我挂了大姨的电话,跟我们报社的编辑说,有啥活儿叫我就行了,我要乖乖写稿了。编辑惊呆了,说:这么上进,娃你吃错药了?

然后我创造了每周写8-12个版的稿子,每周写两三万字的变态记录。有一次我连续49个小时写稿,两天两夜,坐在电脑前,喝了8杯咖啡,没有睡过一分钟,就为了写一个广告软文,可以拿到2000块。我还兼职给几家杂志社写稿,每个月写几万字,那段时间杂志编辑都爱死我了因为我太勤奋了。我成了一台写作机器,周围朋友都说我想钱想疯了。是的,我确实想钱想疯了,我得给我妈买房子。还好,我妈住在十八线小城市,那时候房价才2000多块一平米。我花了大半年,又找朋友借了些钱,给我妈付了首付。

前年,我第一次拿到剧本费,就给我妈换了套大房子。上个月我妈过生日,我给她打了一万块,我妈说不用了。我说,我都写了《不能上升到金钱的爱都不是真爱》,所以我对你的感情就应该用钱来表达。我妈特浮夸,在电话那头笑到花枝乱颤。

让我妈觉得爽,让她遇到熟人有吹嘘的资本,让我妈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她做到了,而我们这些没做到的人,就只能在一年仅限的几个节里,去把想做而没做到的烧成理想。

其实每次我都想再跪一会儿,再多跪一会儿,但不是我一个人,所以不善于流露感情的我只能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子,若无其事地走开。

值此清明,又读了一遍女儿为我母亲写的文章,每读一次都忍不住泪眼婆娑,母亲不识字,所以烧给她她也不会懂,就在我心里吧。

附:《生死同一》

作者:惊蛰

(此文完成于2013年10月23日。主题来源外祖母暑假去世,内心一直哀痛,但苦于提笔落泪,一直难以言喻,难以释怀,所以直至今日完成此稿。)

每次读巴金的《怀念萧珊》,每次都次泪眼婆娑。这次因为有了切肤之痛而一瞬间被什么攫紧了胸口,就像巴金先生说的“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那是经过大生大死般虚脱后才能将文字表达的如此字字平淡句句透心。雷抒雁说:“对于亲人,要忘记何其难,只好寻求书籍,寻求哲人,让理性的面纱一点点吸干情感伤口上的血流。”“尘世上没有没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于巴金是他的夫人,于雷抒雁是他的母亲,于我而言是我的外祖母。

我终究无法到达心如止水的心境,一提笔,一回忆,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但谁又知道他们不是在阒静的能听见自己微弱心跳的深夜,含泪写下那些文章的呢?所以“你得准备,学习迎接痛苦,医治痛苦,化解痛苦”。

最深刻的是外祖母的气味。

这是一个无比奇特的想念切入点。但这是我的外祖母留给我的,已在我血液里翻涌的她的化身。它纠缠在空气里,或者会时不时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换成无数画面迎面而来,又或者是我闭上眼睛时一种熟悉的环绕感。我想为她写点什么,可我一句也写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我想告诉她,她最爱的小孙女已长大,我在努力成为她的骄傲啊!可我终究无语凝噎,我是如此怀念她的气味。

外祖母最喜欢在冬天的老屋里点燃暖哄哄的炉火,然后为解我的馋,把红薯切成薄薄的小片贴在炉壁上,我便眼巴巴地望着它由水滋滋白嫩嫩变成浅黄,金黄,再急不可待地想把它撕下来放进嘴里。可我是不敢碰炉子的,外祖母便一片片给我撕下放在小盘里。或者有时外祖母会把土豆放进将熄未熄的炉火堆,等炉火完全熄灭,再等几分钟,焖一焖,最后将烤熟的土豆挖出来,剥好皮递给我,那真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吃到的美味。自外祖母去世,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绵绵的满齿留香的烤土豆。在每个寒冷的冬天,外祖母一定会早早引燃老屋里的炉火,等我起床去找吃的。那个时候,外祖母身上永远带着我爱吃的地瓜的味道,让刺骨的北风充满了温情,让她的音容笑貌都是香甜的。

外祖母身上有我熟悉的干燥的气味,那是我在无数的黑夜溜进她被窝时的安全感。小时候冬天不愿进被窝睡觉,因为被子总是被寒气见缝插针地侵占的冰凉,在还未统一供暖的小时候,真如杜甫说的“布裘多年冷似铁”。外祖母总在我未去睡觉前先睡,然后等被窝暖和了,我再爬进她的被窝。后来,我们搬离老屋,住进统一供暖的新房,尽管屋子里二十多度,我却依然喜欢爬进外祖母的被窝入睡。那才是我的最适温度,是伴我从小到大成长的温床,是曾夜夜伴我入眠的古老民间传说。如今每每晚自习回家,记忆中的那种干燥温暖与清冷客厅成了鲜明比照。

今年夏,,在我高二会考后,母亲在医院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看看外祖母。虽然外祖母身体一直不适,但为了我的结业会考,母亲一直没有让我去医院,本打算考后第二天一早去看外祖母的,母亲说:“你还是现在就过来吧。”我一瞬间有些不安,急匆匆赶去医院,看到枯瘦如柴的外祖母,这哪还是我那往昔丰腴慈祥的外祖母啊!外祖母被笼罩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里,冰冷的机械器具让病房骤然降温,外祖母的脸蜡黄,看到我去,仍然对我困难地笑,声音微弱地说:“我小孙女笑起来最好看了,我要活着看我小孙女笑。”

——外祖母已是肝癌晚期!

此后,她的病情日益恶化,最后连扎针的血管都找不到了,以致针扎了拔,拔了扎,奇痛无比。外祖母意识不清时不愿再接受治疗,护士打针时她想挣脱却无力动弹,只能用最大的力气嘶哑地说:“不要打针了,疼……”医院难闻的气味呛进肺里,我在一旁大口呼吸,望着祖母枯瘦的手指,膀肿的手背,终究没有忍住,泪珠大滴大滴地砸下来,心生生的疼。

后来看饶平如的《我俩的故事》,饶平如先生回忆夫人美棠在病床上对医生说:“莫綁我呀!莫綁我呀!”我终于体会到了饶平如先生说的“心如刀割”。忽然觉得生命这样脆弱,这样令人难过。

外祖母最后留给我的是病房里铺天盖地要吞噬一切的来苏水气味,伴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席卷而来。

那是一段不愿回首的日子。不能说,不敢想,却不能忘。

直至今日,放学回家,半推开门,我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姥姥我回来了”。她的味道已经根植在我的神经里,如同她的人,不曾离开。

郑愁予在《生命》里感叹:“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的如此之宁静。”短短时间,逝者已逝,活的人也如生死轮回。这般煎熬的生命啊,并非沧海桑田,仅仅是在平淡无奇的年年岁岁中,一个人的安静离开。这对我而言,却如同庞贝城的坍塌,日耳曼帝国的覆灭,仿佛世界在轰鸣,在旋转,在离我远去。痛苦,总在顽强的滋生,可是,像雷抒雁先生说的,“让痛苦‘钙化’,成为你坚强生命的一部分”,“不过你得忍住泪水”。

是的,我要先坚强啊!我还活在外祖母的守护里,我看得到她的气味,感受得到她的温度,我已经忍住了泪水。

死神守在幽暗的无人知晓的角落,带走一个个不得不离开的人。正如席慕容说,每条路都有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他们从人世间穿过,一路渐行渐远,却舒然坦荡阔步而行,然后迈进那条虚空的天际线。而生者在人间同样一路风尘仆仆,不用左也漶漫,右也漶漫。因为逝者去经历秋之尾声,生者在世间感悟春的过程,我们终将在万古长空会聚,生与死在某种形式上重合。生死无惮,因为,世间所有灵魂不死。

史铁生如是说,“在思之前段,在光之极处,时间被忽视在存在之中,生死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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