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我每年走一次,清明的时候。
每次,我都像个远行的游子,带着满怀的思念想要快点奔向母亲的怀抱,就像小时候,每次放学回来,妈妈都在村口迎接,然后一把搂住我,亲了又亲,再接过我肩上的书包,说锅里给我做了好吃的。我们欣欣喜喜地回家。
可是,这十九年来,每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这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和村口的小池塘。你呢?还在村口,不能拥抱,不能亲吻,你柔软的身体躺在那个矮小的坟塚里,一块青灰色的墓碑歪斜在几抔黄土上,朝着池塘的方向张望,那是我们回家必经的地方。
这个春节,爸爸回老家拜年,我们也一起回去。那条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小土路如今修成了水泥道,车子经过了起家岭,能看到邻村张老朋建的庙宇,现在他已是腰缠万贯的住持。那所留下我年少时光的中学如今已是杂草丛生大门紧闭,门头上的几个大字也已模糊不清。
老家越来越近,我的情绪开始莫名的激动,不,不仅仅是激动,还有久别重逢前的兴奋,知道你在却见不到的酸楚,思念、难过、回忆混合在一起的五味杂陈。
童年的记忆、年少的过往浓缩为一粒微小的沙子藏在我深深的眼底,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在这个时候,当熟悉的画面一点一点的靠近,记忆被一层层割开,那颗沙子从眼底猛地浮上来,扎得我眼睛生疼,涩涩的只想掉眼泪。
家,一个温馨又具威慑力的字眼,不管这些年你变得多富有,多么的高高在上,在回家的路上,你所有的骄傲,所有膨胀的优越感都会被一点点挤压,挤压成那个满脸泥巴穿个裤衩的小子或者穿花格子布衣扎羊角辫的黄毛丫头,就像不管多大,不论走到哪里,在母亲眼里你都是个孩子。
车子拐过窄窄的小桥,驶上土坡,右边是小池塘,小时候村里人叫它沙塘,左边是一片田地和隆起的小山坡,母亲就躺在那里。不用看,不敢看,只一眼,就会泪流成河。
我想,你一定是微笑着的吧?也一定是泪流满面了吧?你在张开双臂把我拥抱,叫我小儿小心,把我的脸颊亲了又亲。我闭上眼睛,感觉你给的温度,泪水划过脸庞,温热、冰凉。睁开眼,瑟瑟的冷风中,只留下我一声叹息。
母亲,你在哪里?
我不止一次的恨过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那么任性?那样的坏脾气?你最后一次送我的情景永远的定格在那个车站。
高中跟爸爸后面上学,每个周末才回家。你会把一个星期里所有好吃的,你买的、人家给的,全部积攒到周末,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塞我嘴里,哄我开心。你烧晚饭,我在灶台下面帮你添柴火,你问我在学校的情况,也会张家长李家短的跟我聊半天。
礼拜六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写完作业,你会带我去村子里串门,或者我陪你去菜地摘菜,给花草浇水,喂喂家里的鸡鸭鹅。晚上你搂着我,我甜甜的睡。
礼拜天的下午,你会烧几个小菜,通常是咸菜炒肉丝,装在玻璃瓶里,让我带学校吃。去爸爸单位要乘车,而家离车站还有两三里路,这一路上你帮我背书包,拎着装满菜的玻璃瓶和一袋子零食。我们一前一后,你一遍遍的叮嘱我要吃饱,要好好学习,我在前面一声声的应着,说知道了。
到了车站,你扶我上车,把书包和袋子递给我,左叮咛右嘱咐,车子启动了,你小追几步,边跑边喊,然后慢慢停下,站在那里跟我招手,眼睛迷蒙……
那次,我忘了是因为什么,好像是嫌你零花钱给少了还是我英语竞赛获奖了没有得到你期望的表扬,那个周末我都在怄气。一路上,你说话,我不吭声,或者不耐烦的回答知道了。上车后,你冲我招手,我没有跟往常一样向你摆手,而是不高兴的撇过头,留下你瘦弱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
谁曾想,那竟是你最后一次送我上车。
一天晚上,我上完自习回房间温课,爸爸回来了,脸色铁青,在橱子里面找钱,说有人问他借钱。顿了顿,又说要出差几天,让我照顾好自己。我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没在意。
又是一个周末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好友玉过来找我,让我周末去她家玩,我说要回家,有些想家了。她坚持让我去她家,找了许多牵强的理由。我的心开始突突地跳,一种不详的感觉笼罩着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不说,我更觉得事态严重。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支支吾吾的说出了六个字:你妈出车祸了。
还记得那天天刚蒙蒙亮,我穿一件牛仔外套,胡乱抓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就奔出了门。深冬的寒风刺骨,霜露一遍一遍打湿我的眉毛、睫毛。我一路跌跌撞撞,嘴里哭喊着,大脑里出现千万种血肉模糊的画面,我不知道你是怎样一种状况,我不敢去想,只知道一定很严重。
不知道走了多少里的小路,我才回到了家门口。扑到你的床前,我抚摸着你的脸叫妈妈。你微笑着对我说,没事,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笑容苍白无力。
他们说你跟别人的拖拉机去卖稻子,车子歪了,你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跌入了稻田,稻子压在了你的颈椎,你动不了了,那个老爷爷一点事没有。
他们说本来你站的那个位置是别人的,你跟他换了,要不然跌下去的也不是你。
他们说你在上车前还把我的被褥搬出来晒,说我过几天就要回家了。
只是没人告诉我,你去了很多医院,医生都无能为力。
我回到学校,每天叠纸鹤为你祈祷,写了很多很多的信,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片的雪花一阵接着一阵压下来,企图把这个世界毁灭。屋里的火盆日日夜夜燃烧着炭火,鲜红鲜红,像是绽放生命的极致。你总是说好冷好冷,我们给你搓身体,你说看见了一排排红房子,好漂亮。
那天,你把我叫到身边,说哥哥以后可以去远点的地方,我就不要跑远了,待在家门口当个老师,照顾爸爸。你这算是遗嘱吗?
过完了年,正月初二,你还是丢下了我们走了,任凭我们亲你的脸,任凭我们怎么叫喊,你都听不见,也许你听得见,但是睁不开眼了。
我的十七岁,开始沉默,没有笑容,没有话语,只是疯狂地写着日记,疯狂地想你。有时候待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冷风吹干了眼泪,我才缓缓地回去。他们说我想你想坏了脑子,坏就坏了吧。
时间无情地流淌着,让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度过了十九年。当年那个无助的女孩,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而你,依然是我心底的硬伤。
老房子已经倒塌了,屋后的小花园除了一片竹林,找不到以前的痕迹了。那些美丽的花儿,还有葡萄树,在你离开后寂寞的成活了一段时日,便被杂草替代了。没有你的日子,跟你有关联的所有都悲悲戚戚。
我在比划着,以前的房屋大约在哪个位置。记得门前的池塘边种了两棵泡桐树,春天一到,那些淡紫色的花儿,像一个个小喇叭朝天吹奏着。屋后还有一棵大桃树,隔一年结一次桃,妈妈会挑选那些大又红的桃子送给村子里的人。现在这些都只是存在于记忆里了。
记忆里,寒冷的冬天妈妈会用嘴帮我们吸鼻涕,说用手擤鼻涕孩子会疼;小学的时候,中午妈妈会送饭来学校,盛饭菜的茶缸外面裹上厚厚一层布,再把裹着布的茶缸放进贴身的怀里,这样走上几里路到学校,我的饭菜还是滚热的,小伙伴们很是羡慕;每次我淘气妈妈打我,我哭,妈妈也抱着我哭,哭完问我想吃什么,给我做;妈妈会唱很多的革命歌曲,说是小时候人家做工,妈妈给大伙儿唱歌就能算工分,妈妈会织漂亮的毛衣,会做绣了花的鞋垫……
一切那么久远又似乎就在昨日。
我知道,你不曾离开,你一直待在老家,等着儿女带着自己的儿女们来看你,你会抱着孩子们,亲吻他们,就像小时候抱着我们亲吻我们一样。
这条路,很难走,每次我都走得泪流满面;这条路,我一直在走,因为你在家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