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淮扬旧处。从姐夫处受尽白眼,借来的二十五两银钱即将耗尽,躺在病榻上的爱人,已是灯枯油尽、无力回天。芸娘的病情起伏,除了乌烟瘴气的那些小人祸心,除了心思细腻以致情绪郁结的温柔良善,说到底,还是元稹的那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芸娘死了,沈三白连埋葬她的棺木钱也没有。变卖了所有可以换钱的物事之后,又蒙友人赠银,才勉强购得一副薄皮棺木装殓了。日子苦吗?很苦。可他们偏又那样相爱,彼此倾心。初见、盟誓、贫乐、欢聚,《浮生六记》里的爱情,被一代又一代人纪念;芸娘走了之后,沈复与你我,皆是满怀伤情。二十三年相守相伴,光阴如箭,苦中作乐,相濡以沫,相爱也是熬煎。这事原本并不稀奇,因为同样的疾苦与爱恋,在整个文学史上,从来都不曾停歇:
就说元稹吧。负心不负心的老话先摆在一遍,他若全然无心,韦丛又何苦那般深爱?出身官宦之家,却肯为一个负心人守着孩子,在洛阳艰苦度日,家贫孤困,二十七岁娇花辞树、香消玉殒。所以,我大概能够理解元稹写下《遣悲怀》时的用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怕扔下笔后,他真的就同歌姬作乐去了,谁又敢说,对于韦丛,他不曾深爱呢?
那一天,韦丛下葬,韩退之为他撰写墓志,负心人元稹挥笔写下此诗,哀伤不尽、难以自持。
曾经臆想,三九之数大抵是美人劫吧,所以唐婉、韦丛、王宴媄、王弗,才都在二十七岁重归幻境。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写就这首千古绝句时,那个深爱他、甘愿守着他过清贫日子的王宴媄已然化风。若是这些彼此深爱的传奇,能够如弄玉、箫史一般跨凤而去,得成神仙眷侣,该是怎样美好的事情。可红颜薄命,似乎是早已被设定好的剧本,是那些光彩明艳的名字,始终都逃脱不了的厄运。于是,袁枚便在《随园诗话》当中喟然长叹:“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读《霍小玉传》时,便曾有这番感慨。小玉离世时不满二十岁。李益最终还是休了母亲强令其迎娶的表妹,孤独走完一生。他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既然没有了你,哪里还有良夜?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月缺月圆呢?
道观变青楼,断头台上,二十四岁的鱼玄机,心里恨的是李亿还是温飞卿呢?曩昔既已相拒,今日她去了,你又为何痛哭失声?
日子要怎样过才算是幸福?说心里话,挺羡慕沈复的。藏粥、斋戒,这样的婚前趣事不提,芸娘的可爱与体贴,才情与机巧,细腻与温柔,豪雅与内敛,再没有可共比肩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爱他,她深深爱他。把酒观月、品诗论画、比翼双飞、行走人间。比起那些光辉璀璨的名字,沈复并不显眼。可是芸娘,可爱可亲的小人儿,若然是你,这人间再苦,也不算熬煎。
若不是有这样的母亲,怎得会有青君与逢森那样的好孩子?他们在沧浪亭赏月联句,在太湖上泛舟,与素云把酒言欢,对月谈笑。她对鲁夫人直言不讳,自家夫君确实带着歌姬在湖中赏月,其中一个便是她自己;这不拘一格的奇女子,生了一颗超脱凡尘的可爱之心。这样说,老天对他们都还挺不错的,虽然穷了些,但是他们彼此相遇、相知、相守了。他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也便撺掇着她胡闹,要她女扮男装,跟着去看庙会。读《洞庭湖柳毅传说》的时候,知道姑苏人家常将柳毅看作水仙花神;若真是这样,不知道这位神君,见了那日随同夫婿前往庙中览胜的如花美人,是否也会生出怜惜与护佑的心思?
因为芸娘,更加爱那花中小人了。茉莉是小小的、白色的花,它没有姹紫嫣红的装饰,却始终透着丝丝缕缕甜香。若是把江南的一树一树花开,看作争奇斗艳的千娇百媚,那我所爱的芸娘,不正是这毫不假装饰、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吗?那么美、那么香,却不在枝头上叫嚣或高唱,兀自纯净美好,默默绽放、楚楚动人。
不是江南春不艳,百花开处爱小人。芸娘,在姑苏大城的角落里,在你与爱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问你安。如今想来,也许是我错了:恩爱一生,又有何遗憾?便做神仙亦等闲。就此搁笔吧,梅雨过后,再去这城市的角落里,去你们听风观月、饮酒联句的沧浪亭上,看望你与三白。
欲执美酒相祭,卿复三杯即醉否?那时,我要问你: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你又会如何对我言说?
尘世间有太多遗憾。若苍天见怜,愿你们长梦不醒。设若真有来生,恳请上天,便照着当年许下的誓言,教你与三白生生世世为夫妇吧。
甲辰年庚午月 伶仃人于姑苏城内洒泪相祭,以此文为牲,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