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户
眼前的男人最后一次狠狠地扯了一下我的耳垂，力气那么大，手法那么决绝果断，好像是想要在这个动作里发泄掉这次婚姻与这次离婚给他带来的所有不快。然后门被咣地一声摔上，宣布我正式净身出户。
但我不是一无所有，我的手里还牵着我此生最舍不得的东西，我的囡囡，我这个才三岁就和我一起被赶出家门的囡囡。
这个理着男孩子一样短发的大眼睛小女孩好像被刚才的动静吓得有点懵，木木地看向我：“妈妈……”
“囡囡我们走了。”
五年前二十八岁的我是不会想到这一天的。那时候家里开始给我张罗结婚对象，于是我被安排和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人在一家不好不坏的餐厅见面。男人长得不好不坏，带着眼镜，但是看起来稳重老实，城市户口，公务员工作，对于我这个小县城的中学老师来说，算得上登对了。
于是很快就确定关系，见对方家长。其实看到他的家庭状况时我心里打过鼓，但年轻人的思虑是算不上思虑的，脑子里一掠而过的疑影罢了。
没有戒指，没有婚纱，穿着一件定制的红色中式外套，总之我结婚了。
然后梦一般地，怀孕生女，漠视，争执，怀疑，磕磕绊绊，逐渐无法忍受。
我说分开吧，求你了。他说不行。我说那我净身出户好不好，就要这个女儿，其他这屋子里的我一样都不拿走。
他说好吧。
所以我现在站在这扇紧闭的门前，里面有我四年的婚姻，四年的生活，但现在都与我无关了。
“妈妈我们去哪里？”
“我们去新房子。”
我在离原来的房子两三公里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公寓，三四十平米，足够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女儿正常生活。我之前已经把两人衣物收拾过来，家具是房间自带的。阿姐正坐在客厅的餐桌边等我们。
“来啦。”
“来了。”
“都走了还受气啊。”阿姐看了一眼我发红的右耳垂。我不说话。
“敏敏你去房间里看电视呐，我和妈妈整东西。”一直喜欢看电视的囡囡领了姨妈的旨，跑进了卧室。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终于在大我十五岁的阿姐面前掉了眼泪。囡囡的外婆在半年前就去世了，阿姐变成了我唯一的家长，唯一能让我觉得可以有所依靠的人。
那时阿妈的重病算是戳破了我婚姻的最后一层勉强维持的面具。每天在阿妈病榻前日夜看守的我和阿姐，希望前夫家里人能够看着亲家的情面上有所帮衬，但也不过是奢望。一直没能见到小女婿的阿妈，心里知道小女儿婚变，但也已经无可奈何，带着不安和遗憾去了。
“别让那孩子听见。”阿姐压低了声音，递过来一张纸巾，“别看她小，什么都知道。”
我把纸巾按在脸上，塌在半旧的木椅里努力收拾情绪。敏敏其实心里明白爸爸不要妈妈了，这我知道，因为之前那个人吵架从不挑时间地方，而我在房间里一个人掉眼泪的时候，敏敏也总是一声不吭地看着。
但是囡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一个星期前，那个人突然要求和我谈谈。
“你看看这个数字够不够。”
“我不明白。”
“买断我和敏敏的关系，这个数字够不够。”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反正敏敏这孩子从小也和我不亲，我现在就这么些取得出来的钱，都给你们，以后你们过你们的。”
我看着纸上顶多买一个卫生间的数字，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有什么表情。
别人嘴里的敏敏，我才能叫的囡囡，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她的爸爸想用一个卫生间断绝和她的一点点血缘之亲。
“好了好了，都出来了，以后就是看你自己。要是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敏敏给我带也行。”
我感激地看向阿姐。初中语文老师加上班主任，面对一群半大的孩子和他们不饶人的家长，苏霍姆林斯基并没有告诉过我如何应对自如。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需要每天看护的囡囡。
对于囡囡的照顾，我心里是有亏欠的。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我正带着毕业班。还没有正式出月子我就急急地回到班里，囡囡只有留给提前退休的阿姐和年迈多病的阿妈。也不是没有想过把孩子托付给她奶奶，可是没几天就又被送了回来，说吃饭和睡觉太不安稳，老人家折腾不起。
他的老人家折腾不起，就只好一直折腾我的家里人。囡囡从小粘我，见不到我就大哭，光是哄她吃饭睡觉就不知煎熬了阿姐和阿妈多少心血。后来阿妈病倒，医生说已经晚期，阿姐才告诉我其实阿妈平日里早有病痛，但一直推说看病贵，不肯去医院，又照料着孩子和家务，更是积劳成疾。每次想起阿妈拉扯我们几个长大，一天福都没有享过就走了，我就痛悔不已。
“东西我帮你整理过了，你当真只带出来这么几件衣服？咳，真是个死要面皮的傻子。”
“要是都想拿过来，这婚就离得没完没了了。只要能和他没有瓜葛，现在难一点就难一点吧。”
“也怪我眼瞎，让人给你介绍了这么个小气佬，你又是被阿妈从小疼到大的……”
“主意是我打的，是我瞎，怪不得别人。”
阿姐看着我。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从小被阿妈训练成了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即使是我，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在她的眉眼举止里，我能看到早逝的阿妈的影子。
而我就不行了。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轮不到我的头上，家里送来了什么稀奇点心倒总是让我占先，我就每天嚼着小饼干小糖果，看着连环画、金庸小说长大，哪里能料到如今的处境。
“中午了吧，我去买点菜？”我慢慢起身。
“不用了，我刚刚路上顺手买了，现在就去做饭，你去看看敏敏，是不是还在看电视呢。”
我打开卧室的门，果然，敏敏还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两腿叉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
“囡囡别看了，眼睛要吃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