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采花巷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跋魔君派出家丁无数,大街小巷地捉人。悬赏的赏金一翻再翻,到了第三日时,已是到了叫人咋舌数目。就连南城那些不怎么缺钱的小魔都起了发横财之心。
幽邢本是想在跋王府外躲到映岚转危为安,见她一面再回营地。然而城里到处都是捉拿他去换赏金的小魔,着实把他给堵得举步维艰。
这一躲便又是两日有余。
那一日,跋王府内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即便隔了几堵墙,幽邢也能隐约听见跋魔君咆哮的怒吼。不久后,医师再次被招入府上,鸡飞狗跳的跋王府竟安静了下来。
幽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从府上紧张的氛围觉察到了不对劲。
入夜时分,又有消息散了出去,悬赏一事紧接着作了罢。兴奋了五日的小魔皆都十分不甘地收敛起了一颗发横财的心,继续踏实地过日子了。
魔都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然而幽邢一颗本就忐忑难安的心却倏尔悬了起来。他真是怕了那丫头了,害怕她又脑袋一热干了伤害自己的事。
一想到那个可能,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得去见她一面,确认她是否安好。
自消息散出去后,跋王府就连巡卫都变得松散了起来。幽邢入跋王府可谓是轻车熟路,但他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引狼入室,他仍旧需要小心提防些,以免着了他人守株待兔的道。
月色透亮,无风无云。今日天象甚好,正宜佳人相会。
公主寝屋院落内飘着一阵阵若有似无的花香。朵兰已经开败了,木梨花正含着花骨朵,静待开放。
幽邢贴到了墙根,他行事老道,却从未这般心惊胆战过。
寝屋的窗户半掩着,他看不清里头的情况,但至少他能确认那只小夜猫子并没有坐在窗前等他。
是了,那日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想来也是没有力气再继续熬成个夜猫子了。
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板,他似一道黑影急速掠过闪了进去。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就连风都没机会跟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幽暗得只有窗前的一片月光映亮。
幽邢的目光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有些踌躇。这是个姑娘的闺房,他不太好轻举妄动。而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用来诱捕自己的笼子,但他想都没想便自投罗网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沙哑,“哥哥?”
他紧张的心定了定,轻轻嗯了一声,有些迫切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张望。
里屋有了动静,一阵窸窣过后,一个娇小却层层包裹着的身影出现在了屏风拐角处。
借着月光,他隐约觉得她脸色不好,眉头跟着便是一紧。
映岚裹着被子朝他挪了过来。那床被子对于她而言太大了,拖在地上,磕磕绊绊险些将她放倒。幽邢见她要倒,赶忙一个健步过去捞她。她一抬头,月辉恰好撒在了她的脸上。幽邢的目光落在了那上面,停留了一瞬,继而一路向下。然后他紧锁的眉头收得更紧了。
映岚的脖颈上缠着绷带,而在绷带之上,竟还有一道深深的勒痕,一片青一片紫的,触目惊心。
“你……”他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又干了什么?”
她低下了头,有些心虚地提着被角去掩那伤痕,含糊道:“就挂了一会儿,死不了的。”
“就挂了一会儿能勒成这样?”幽邢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被一股气浪顶着朝房梁蹿去,抓着她的肩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我说了不许,你怎还要胡来!”
“我爹铁了心要捉拿你,他那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我最清楚了,不给他来点狠的,他是不会消停的。他抓你抓得那么凶,就是想要你的命,我也是被逼急了……”
“逼急了你也不能……”他顿了顿,“他要我的命,我给他便是!穆烈要我的命,我也不是不可以给。但你要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我不愿!”指腹遂抚上了那片青紫,却又在顷刻间便缩了回来,好似被烫着了一般,“像我这种粗鄙的低阶小魔,不值得公主舍命相救。”
“值不值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命是我自己的,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
“映岚……”
“嗯!”她笑着,“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很开心!”
这一句无心却成了一句提醒,叫幽邢怔了一怔。他遂退开了一步,疏离地作了一揖,“是我冒犯了,公主殿下。”
映岚的小嘴跟着撅了起来,显然是不满意他这突如其来的刻意疏离,“我为了你,又是抹脖子又是悬梁的,这戏做得累都累死了。你就算不感动,那也不至于同我这般生分吧!”
“公主舍命相救,我怎能不感动!但尊卑贵贱,我是什么样的身份,需得同殿下行什么样的礼数,我还是知道的。”
“现在又没旁人在!”她委屈道,“我是真心想同你交个朋友的,可你却总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好似我是个瘟神一样。”复又可怜巴巴地指着自己的脖颈,“你瞧,我脖子这儿还疼着呢!临时扯了系纱帐的带子挂上去的,脖子都快勒断了……”
她这么一说,幽邢登时又起了责备之心,也没再管什么尊卑贵贱,“你要做戏吓唬你爹,好歹也扯根粗点的。但凡你扯的是纱帐,也不至于疼到现在。”
“我这不是没经验嘛……”
“怎么着?还想有下次?”他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脑门,还没敢用力,“你要是再敢这么来一次,我……”他气得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想了少顷也只得吓唬了她一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映岚捂着自己的额头,无害小猫似地望着他,好似在示弱求饶。
心中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举头望房梁悲叹之际却恰好看见了那一处被磨出的新鲜印记,格外扎眼。他心了,白日里映岚便是把自己挂在了这处。光是一想到那场面,他的心都快碎干净了。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没能拦下她干这荒唐事。
“映岚,你是个公主。”他语重心长道,“你要帮我亦或是帮南疆大军,我都很感激。但倘若要你为此涉险,便不必了。这一份恩情,我可以欠着日后慢慢还你。但你的性命,我欠不起,也还不起。”
“不需要还的。这是我二伯欠南疆大军,欠你们的,你就当是我在替他还业债就好,不要往心里去。”
“我怎能不往心里去!”幽邢抓着她肩膀的双手使了劲儿,在被子上留下了清晰的印痕,“常言虽道,父债子偿。但魔尊并不是你爹,这点是非恩怨我们南疆大军分得清!”
“哥哥……”她诚恳道,“我是真的想帮南疆大军的。”
“我明白。但南疆大军面临的危机,不是你一个柔弱女子可以帮得上忙的。我们要活下去,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们能承得起公主恩情的,也只有墨晶石子罢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南疆大军一边。我二伯沉迷美色贪图享乐,他随心所欲,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我总担心有一天要出事,还是那种不可挽回的大事。”
“这也不是你能够左右的,不要再管这些事了。”幽邢伸手给她紧了紧被角,“我该走了。你好生歇着,不许胡来,否则我就再也不来了。”
映岚还想说些什么,却也意识到今夜并不是个恰当的时机。欲言又止后,她颓然点了点头。
“那我便走了。”幽邢松开了她,“乖些,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嗯了一声,目送他转身离去,却又在他即将离开时问道:“我还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幽邢回头,脸上带了笑,如月光般净亮的目光看着她,“我叫幽邢,没有姓。是烨帅的副将。名字是烨帅给取的,他说我就像是一口闲置的幽井,遇上了他算是行了大运,可以重见天日了。”
“好名字!”映岚不禁也笑了,“没想到你竟是烨帅的副将!”
“我没什么大本事,也就整日里操持全营的生计。”
“那也挺厉害的了,这么大一个营地,这么多张嘴。”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不然一会儿你爹该来抓我了。你快些回榻上躺着,别着凉。”
也不等映岚回答,幽邢就潜了出去,他需得趁着夜色赶回营地去。那一日他见穆烈时就觉得他要干坏事,这都几日过去了,照理说他人都该到惑西谷了,也不知道他手底下的爪牙到底有没有干出什么坏事来。
深幽夜空下,白水幽谷西面的南疆大军营地已经入眠。然而在南营的主帐内,有人正没完没了地打着喷嚏。
泷二给他挑了挑烛火,关切道:“这都到夏天了,怎么原帅还着凉了?”
“许是近来山风大了些吧!又许是……谁在大半夜不睡觉骂我。”
泷二憨厚地笑了起来,“我们南沙军的仇家不少,这可不好找!”
“罢了!”上原收了手中的卷轴,“幽副将回来了吗?”
他摇了摇头,“听说还没有。这事闹得挺大,现在人人都想捉住他去跋魔君跟前换现钱。照理说幽副将已经算是身陷水深火热了,但也没见烨帅想法子入城去救人。”
上原默了少顷,“他只能自求多福。明早你去东营给烨帅传个信,便说那桩事本帅知道了,会安排妥当。”
“是!”泷二遂嘀咕了一句,“眼见着都快月半了,烨帅居然还没闭关,也是稀奇!”
他刚想接话让他少管闲事,不料鼻根一酸,气宇轩昂地又打了个喷嚏。抹着鼻尖,上原自己都纳闷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嗯?”泷二没听明白。
“没什么,你且照我说的去做。退下吧!”
夜色浓重,一只蛊雕深入幽暗苍穹,逐着黑云,一路往西。伴着初晨的光辉,它落在了南沙军位于招摇山的营地内,却吸引了西招营主帅的注意。
九广今天来是找蒯丹商量事情的,见着从东边飞来的这只庞然大物多少有些猜疑。
“哟,雕兄!”他像接家眷似的赶着就过去了,对着只扁毛牲口仔细打量,“这是赶了一夜的路呐!”
适时,蒯丹恰好从营帐里钻出来,晨风糊了他一脸,却拍不散他挂在脸上的倦意。邯羽已经有好几日没睡好了,昨晚索性攥着鞭子骂了一夜的原帅。约摸是骂得太累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总算是睡着了。蒯丹怕自己睡觉时不自知,鼾声震天吵醒他,愣是忍着瞌睡没敢睡。此时从营帐里出来,已是困得有些神志不清。
九广见着了想见的人,便把不会说人话的蛊雕扔在了一旁,热情地招呼道:“蒯兄,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