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邢观棋观得碰了一鼻子的灰,拿出了保命秘籍才算是把这件事情给糊弄了过去,遂就十分知趣地赶紧溜走。他还要回去准备准备,准备半夜上那母夜猫子家的门,把那盒烫手的胭脂给送出去。虽然并不怎么情愿在这个节骨眼去当个出头鸟给对家打,但既然玄烨没有提出异议,那便说明这一趟自己是非去不可的。至于其中缘由,他猜多半和方才那一树的扁毛小鸟有关。
这一夜,正如上原所言,天象十分不错。晚春的夜风依旧带着些微的凉意,却叫人觉得舒爽神怡。即便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但幽邢尚且还算精神。
玄烨要他去跋府送胭脂,便是要他在此刻暴露自己。介于白日里那二人的明目张胆,他觉得自己此行也不必那么谨小慎微。
他草草地掩了掩自己的行踪,又草草地潜入了跋王府。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敷衍,好似就怕别人不跟上来似的。
五月虽是花季,但对于喷雪花而言,已是到了要沉眠的时候了。枝头仅剩了绿叶,早已不见了点缀其间的白色雪花。没有了落英缤纷,整个庭院看起来整洁了不少。朵兰开得烂漫,微风拂过,幽香满院。
寝屋的窗户敞开得有些大,窗口坠着个别致的紫色风铃,正在微风的轻拂下悦耳地吟唱着。
幽邢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往那处去。那不爱睡觉的母夜猫子此刻就伏在窗前的书桌上,看起来睡得倒是有些沉。
大晚上的,睡觉不去榻上,看来是在等人无疑了。
他紧了紧手里的胭脂盒,那盒本该冷冰冰的胭脂已经染上了他的温度,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归宿。
幽邢已经靠得足够近了,近到能清晰地看见她丝丝纤长的目帘子在微微颤动,还有滴落到手背上的哈喇子。他有点忍俊不禁,觉得她大约在梦里正馋着什么。
窗户开得足有一人宽,他轻而易举地伸了只手进去,轻轻地将胭脂盒放在了桌上。
大功告成了,剩下的不过就是全身而退。
幽邢顿觉如释重负,因为那盒烫手的胭脂终于送出去了!可他不过是走出了几步,便就又退了回去。这姑娘睡得如此沉,屋顶上又有两个蹲点守着的。保不齐他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把胭脂收走送去穆府。
这可是个值十个墨晶石子的东西,倘若换成烧饼,那都得装一车!
幽邢如此勤俭持营的一个梁上君子,怎肯吃这哑巴亏!
他蹑手蹑脚地又回去了,悄悄推开了窗户,探进了半个身子进去,而留在窗外的那半个身子则把窗户给堵得严实。他一手扒拉着窗沿,一手把桌上的胭脂盒捞了起来。
那胭脂盒离开了他的手心便失了温度,此刻摸起来竟已凉了。
他抓着胭脂盒的手开始冒冷汗了。幽邢想把胭脂盒塞进那姑娘的手里,免得叫人给顺走。但如此一来,保不齐就把人给惊动了。再看着她手背上的一串哈喇子,他又望而却步。正当他踌躇之际,屋顶的瓦片发出了声响。他心头一惊,赶忙把胭脂盒推到了那姑娘的胳膊底下。
心虚地把头探出窗沿,他警惕地四下观望了一番,在确定没有惊动跋府的其他人后,他才复又一脑门地把头扎回了屋里。
适时,那姑娘正做贼似的掀着一边的眼皮子,好奇地往自己胳膊肘底下瞧。
坐在人家姑娘闺房窗户上的幽副将进退两难了,他着实后悔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索性跑了。但现在想来,似乎马上溜之大吉也为时不晚!
一只手及时地抓了过来,是炙热的温度,有些灼人。幽邢的目光落在了那串哈喇子上,却在下一刻被另一只手塞了个布袋子进来。他愣了一愣,凭着多年当梁上君子锻炼出来的手感,他摸出了那布袋子底下装的是墨晶石子。也便是他抓起来看了一眼的功夫,那姑娘已经拧开了胭脂盒的盖子,把鼻尖凑上去闻了闻。
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她的眼中似有星光在闪烁。
跋府的公主紧接着把胭脂盒往窗缝底下挪,借着月光,她看清了胭脂的颜色。
遂有更灿烂的笑容映在了他的眼底。
“这颜色好看!”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好似泉水叮咚般的清脆清晰。
映岚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桌子底下掏了东西往他手心里塞。
幽邢还在愣神,待到这冷冰冰的东西塞进了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两个墨晶石子外加一串墨晶板子。他咂摸了一下嘴,觉得可能这盒胭脂就值这个价。那也就是说,那黑心的胭脂铺老板娘居然多讹了他至少七个墨晶石子!
幽邢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就算是抹掉个零头,七个墨晶石子要是换成烧饼,也能堆个大半车!
回过神时,他发现那小丫头竟然又有模有样地趴下来,还是方才那个姿势,只是胭脂盒不见了,而她手背上的那串哈喇子已经滴落到了桌上。
幽邢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在做梦,但看着手上的一袋子墨晶石子外加零散的两个,他简直都要哭笑不得了。
这跋王府的小公主,着实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有意思太多了。人小鬼大,机灵得很!
他还来不及收敛笑容,就见映岚又悄咪咪地掀着一边的眼皮子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幽邢不敢耽搁。既然他的小算盘已经被上原识破了,那他完事后就不能再去丘家府栽赃嫁祸。况且那南沙军的帅在此事上也已经留了心眼,现在索性连家都不敢回了,就是怕在邯羽远征的期间再生出什么不体面的桃红绯事来。
现在夜色正浓。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上了。但他还是需得趁着夜色翻墙潜出魔都城,再遣回营地里。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静待穆府那边做回应。
身后的小尾巴跟了一路,直到幽邢入了南疆大军的营地,他们才罢了手。
初晨的太阳柔和而又干燥,鸟鸣声叽叽喳喳,唤醒了沉睡中的魔都城。
王城根下的穆府一夜未眠,待到旭阳东升,那座府邸却好似染上了一层霜寒,叫路过的人都不禁绕道而行。
路人尚且可以离得那处远远的,但府内的人却无处可躲。
从阳低着头立在府邸主人的跟前不敢吱声。昨日,一群扁毛小鸟从南疆大军营地飞回来后,他家统帅就不怎么高兴。今日天还没亮,跟前这两个没眼力见的就往府里跑,叫他家主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穆烈向来性情冷淡,也就是在面对与映岚公主有关的事情时,才会表现得些许外放些。从阳敏锐地意识到,有人要倒霉了。
那两个没眼力见的还在底下添油加醋。
“他要是个正经人,能大半夜的往姑娘闺房里钻!”
“就是,指不定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从阳观了观穆烈的神色,觉得他家统帅现在想吃人。
“我们魔族就算民风再开放,也不兴老爷们半夜上未出阁姑娘的闺房的。那还是个公主呢!是我们统帅心尖上的人!”
另一个小尾巴落井下石,“这种人,就应该把他大卸八块!还有城外那个坟头营主帅,肯定是一伙的!这事他能不知道?”
穆烈默不作声,脸色铁青。
昨日他的飞禽小兵来报,说是玄烨和上原把棋盘搬到了太阳底下下棋。二人下了一个下午,聊了一个下午,但具体聊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这是何等嚣张的行径。就好似在说,我俩正商量法子在对付你呢,等着瞧吧!
据悉,那日下棋,这位半夜去了公主闺房的副将也在场。这便很难让人不把这件事往那下棋的二位身上想。
自南疆大军归都,映岚公主就同他们扯上了一言难尽的关系。先后两次在大街上追男人,都是追的南疆大军的人。往昔那紫袍副将半夜潜入跋王府捞现钱贴补开销也就算了,现在竟还往公主的闺房跑,实在是叫他想不去多想都不行。
此人,他是一定要除掉的。即便不是为了映岚公主,砍掉玄烨的左膀右臂也是他在当下该去做的事,权且当做是给他的警告。
玄烨太嚣张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吵死了。”
此话一出,唱双簧的二人登时消停了。
“此事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穆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几日,先不必派人盯着那人,待我的令再行动。”
这是他惯用的手法。想让对手放松警惕,然后再乘其不备出击,为的是一击得手,不留后患。但穆烈也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是玄烨,并不是个那么容易上套的人。他晓得这个人不好对付,打从他在柜山中了此人奸计时便就意识到了。正因为他意识到这一点,才会选择不正面与他对抗。他想趁着他闭关之际,从他手下的人入手。他的左膀右臂,便是上原和这位幽邢。
半个月之前,他曾想强行把南疆大军扔到西边去。然而上原也着实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在大殿之上,他不但撇清了自己,还成功地迫使魔尊做出了让步。
思及至此,穆烈不禁感慨。就连上原,都不再是六百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粮草将军了。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让半个沙家军成功地滚出了魔都城。那是玄烨手上近半的筹码,亦等同于断了他一臂。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断了一臂的玄烨竟还敢如此嚣张,让他不禁怀自己是不是自作聪明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上原竟会把那个长着一张朝露脸的邯羽也派去西疆,他倒也不怕那小子直接在西疆送命!
也许,填房就是填房,终究是敌不过原配的。
穆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要来对付自己,就连他派去西疆的扁毛兵,至今也没能有一个回来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对方蒙上了一层纱,看不真切,却也并非茫然。这种感觉最为可怕,就好像自己被对方拿捏在股掌之间。
身在高位这么多年,穆烈已经不能适应这种感受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他的威严被他人践踏在了脚下。他已不再是沙家军那个在魔都城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副将了。他是都城统帅,他可以用他想得到的任何手段来折磨敌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搁在几案上的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穆烈面色沉沉,透出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立在一旁的从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再次因这压抑而诡异的氛围而局促不安了起来。
东升的太阳驱散着阴影,清风吹拂着柳条,然而这偌大的穆府却依旧透着一股阴森的邪气,叫枝头的小鸟都不敢停留。
穆烈要断了玄烨的左膀右臂。而对付上原最好的办法便是除掉那个人叫他看着就心气不顺的人。那个人此时在西疆的战场上,要动手比在魔都城里麻烦得多。但战场瞬息万变,要送命也不过是眨眼一瞬。虽然穆烈不指望老天爷来帮忙把这个人除掉,但也觉得似乎此事并没有那么迫在眉睫,至少比起玄烨的另一条胳膊来,还是能缓一缓的。
既然幽邢是个梁上君子,那么除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被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论罪处置。除掉了幽邢,便等于断了南疆大军的财路。没有了生存之本,他们又拿什么去支援西疆的战事!待到南疆大军在西疆惨败,都城大军再去接手西疆战事。按照之前同妖王谈妥的条件,都城大军将他们逼退到青翼山便收手。虽不过是一座荒山,但用它来换取魔族这一代的安稳,还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这可谓是个一举多得的法子。
轻轻敲打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那有节奏的咚咚声戛然而止。穆烈不动声色地起身,把战战兢兢的副将留在了兰亭水榭里。
要在幽邢犯事的时候逮住他,就需得出其不意。他不能像从前那般派人跟着他,他手底下也没有比幽邢脚上功夫更厉害的人能跟住他。倘若他的足迹遍布整个魔都城,那么他就得在魔都城的各个角落事先布好人。这是个费时费力的布局,几乎要把他在魔都城里的人脉全部安插上。但穆烈觉得这件事值得,因为幽邢是这个局的突破口。只有打破了这个缺口,他与玄烨的较量才有足够的赢面。
他只想赢。在经历了柜山那场窝囊的惨败后,他只想从玄烨身上讨回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