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第55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6)

        对未来幸福生活的畅想越甜蜜,小枫即将离世的现实,就越让李承鄞痛得撕心裂肺,把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小枫手掌心的李承鄞,已经心绪烦乱得满头都是汗,还垂眸敛眉地落泪了——他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如同湖边含着微芒水汽的杉林,遮蔽着自己凝视挚爱的视线,但听小枫喃喃道,“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他的姑娘……”

        小枫说出的这句台词,就是原著小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也反向说明,此时的小枫,与李承鄞是心意相通的。小枫是真的懂李承鄞了,她知道,李承鄞就是爱我的,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是出于对我的占有欲,他害死了我的亲人,但是从始至终,除了他一时发狠强奸过我一回,他都没有直接伤害过我——他武功那么好,力气那么大,除了那天晚上,还不是我一推他他就倒退了吗?那天晚上以后,我让他误会顾剑是顾小五,他都没有再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他就只是虐杀顾剑泄愤而已,因为他是中原男人,他认定,只要他能得到我一回,我就永远属于他,再也不属于别的男人了;后来,我都逃回西州了,他还是会放过在他眼中我看重的西州王室,他只是想要虐杀平民来泄愤,顺便逼迫我跟他回去——他怎么会不爱我呢?他一直以来都在尽心尽力地在保护我,保护一个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知道的我,他对我说过的,“以后,所有复杂的事情,都由我来处理。”他把一个再也不准他动的女人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他为了我和那么爱他的瑟瑟决裂,他才不享受别的女人给他的爱,他渴求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地长相厮守,只要我肯陪他,哪怕我是一个再也不准他动的妻子,哪怕我住在承恩殿,他住在丽正殿,他也认了,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其她的女人;他那样逼我跟他回去,除了他离不得我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就是,他想要补偿我,他想要和我一起,得到属于我们两个的、他所定义的幸福。

        到了生命的尽头,小枫才明白过来,当初李承鄞给我讲的那个小王子的故事,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李承鄞化作一只小狐狸、堕入陷阱中的梦,是这样的结局——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他的姑娘。是啊!即使我明白了你身上的种种不得已,我明白了你一直以你所定义的方式深爱着我,又如何呢?从你利用我、为了占有我害死我的亲人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了任何一种可能。我们只能分手,你不肯放过我,那我只能用死亡这种办法来离开你。我很怜惜你,我很舍不得你,可是,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原谅了你,却无法原谅被你利用、被你爱慕,进而成为导火索害死亲人的自己。

        虽然李承鄞从始至终不知道,小枫曾经做过那个把他当成是小狐狸的梦,但是,李承鄞早已恢复了记忆,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对小枫讲过小王子的故事,曾经含蓄地问过小枫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等我,原谅我。”所以,听到小枫断断续续地说,“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他的姑娘……”以后,李承鄞当然立刻就听懂了,小枫以这样的方式,回答我,她不会等我了——此时的李承鄞,见到自己的挚爱即将死去,心中懊悔到了极点,他什么也做不得了,只是在那里闭着眼睛哀哀地哭。

        小枫的鲜血很快流尽了,她的生命也很快走到了尽头,于是,小枫再一次恬然地阖上了眼睛,本来抚摸挚爱脸庞的手,也无力地落了下来。李承鄞本来在那里闭着眼睛哀哀地哭的,他突然感觉到了,小枫抚摸他的手落了下去,他当然知道小枫这是怎么了,于是他赶忙睁开了眼睛,瞧着自己的挚爱了——李承鄞怕到了极点,小枫的手离开他的脸的时候,李承鄞吓得脸上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抖,但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给小枫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他已经被吓得彻底失智,彻底束手无策。

        小枫的手落下去以后,李承鄞先是轻轻唤了一声挚爱的名字,“小枫……”终于回过神来的他,惊慌失措到了极点的他,再一次歇斯底里地狂喊道,“小枫!小枫!小枫!”见着挚爱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应他了,李承鄞就像当初失去李酽的宣德王一样,仰天长啸道,“小枫!”

        至此,天神终于以剥夺李承鄞最最爱重、也是唯一爱重的小枫这一方式,彻底地惩罚了这个,为了得到权力,害死那么多政敌与无辜之人的心狠手辣之徒,更彻底地惩罚了这个,因为拥有权力,曾肆无忌惮地在承天门放火、对平民大开杀戒的人间帝皇——李承鄞终于得到了与他的父皇一模一样的,永失所爱、孤苦一世的命运。不,李承鄞甚至比他父皇更悲惨,因为李承鄞从始至终都没有要害小枫的意思,对他而言,他宁可牺牲掉自己的权力,自己的性命,也要先保全小枫的——他逼死了小枫,他会因此内疚、痛悔一生一世,他会发狂,精神分裂。

        把挚爱的尸身搂在怀里的李承鄞,在永失所爱以后,又突然一边想起他与小枫所经历的种种往事,一边想到了小枫在跳下城墙前,曾经告诉给他听的话,“李承鄞,我原谅你了,我原谅我们所有的甜蜜、亏欠、奢望、绝望!”

        到了此时此刻,李承鄞才突然明白,小枫为什么非要在跳下玉门关的城墙前,隐晦地回答当初我借着小王子的故事,隐晦地问过她肯不肯原谅我这个问题——她告诉我的,她已经原谅我了,哪怕我没有恢复记忆,哪怕小枫打定了主意,宁可死去也要离开我,但是出于对我的真挚的爱,她还在怕,万一我将来恢复了记忆,再想不开——她的确爱我,她永远都把我的性命摆在最最重要、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下来的位置。可是,察觉到小枫给他的无以复加的爱,非但没有让李承鄞感到幸福,反而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我竟然没有及时察觉到,小枫只是原谅我却不肯再与我在一起的决心、小枫宁死也要离开我的决心!我竟然把那么爱我的小枫逼死了!

        小枫曾经告诉给李承鄞的这句话里提及的所有心绪——甜蜜、亏欠、奢望、绝望,也便是此时李承鄞的所有心声。李承鄞就是因为舍不掉与小枫在一处时所有的甜蜜,因为曾经亏欠小枫而想让小枫得到他给她的补偿,因为奢望他可以和小枫重新开始,得到他所定义的幸福,才最终逼死了此生唯一的挚爱,陷入了如黑洞一般的绝望之中。

        同时,李承鄞并没有想起小枫后面说的那句话,“我选择放了你,也放了我自己,从此后,我们再无纠葛。”这便说明,虽然李承鄞已经逼死了此生唯一的挚爱,但是他还是没有放过小枫,放过自己——他根本无法忘记这一切,他被记忆折磨了一生一世;他还在奢望,能和小枫在来世毫无挂碍地再续前缘。

        剪辑师适时插入了两组忘川夫妇之前暂时离散的场景,一是李承鄞非要和跳下城墙的小枫一起赴死,却被裴照拉住;二是李承鄞与小枫一起堕入忘川,在昏迷以后,被冰冷的潭水各自冲走,再也不记得对方的往事——从而借此暗示,在天神的旨意下,在权力的阻挠下,忘川夫妇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善终的——至于李承鄞,小枫已经寻死两次他都意识不到小枫定会宁可寻死也要离开他,非要强求小枫回来的李承鄞,终于在第三次的时候,完成了逼死小枫的“大业”,与挚爱彻底离散。

        失去了生母、失去了挚爱的李承鄞,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还是跪在地上,用手紧紧地捂着小枫早就不再流血的脖颈上的伤口,哀哀地哭——此时此刻的他,除了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哀哀地哭,他还会什么呢?

        此时的李承鄞,又回到了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最初的、最本真的模样——他才不是屠天灭地的人间帝皇,他只是一个恐惧的婴儿,他被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从小枫一直以来给他营造的,像生母子宫一样温暖、包容的爱的城堡里,冷不丁地、血淋淋地拖了出来。一个婴儿,独自面对这个冷酷的、未知的世界,还失去了他的生母,除了哀哀地哭,他还能做什么呢?

        相对于李承鄞,之前一直为自己也成为逼死小枫的刽子手而痛悔的曲天泽,更快地恢复了理智。他猛地冲过来,先用一手扶住了小枫的身子,又用另一只手死命地推了李承鄞一把。李承鄞早就因为小枫死在他面前,哭到浑身失力的程度,所以,明明武功过人、臂力过人的李承鄞,竟然真的被曲天泽一把攘了出去,栽倒在了地上。

        曲天泽把自己妹妹的尸身稳稳地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带到西州去了——反正,当初小枫是被抢到中原去的,我从来都不承认小枫与李承鄞的婚事;刚刚,小枫在我面前,提及她对李承鄞的感情时,我是想要成全她的幸福,不再发动战争的;可是现在,小枫为了化解这场战争,死去了,我怎么可能任由死去的小枫被同样害死她的李承鄞再抢一回,再被带到中原去呢?所以,今次曲天泽是先发制人,他先把小枫给抢了回来,把她带回我们死去的父母身边,好好地安葬在天亘山上,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李承鄞冷不丁地被曲天泽推倒,他被逼着离开他死去的生母、此生唯一挚爱的身边,当然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我得把小枫抢回来,哪怕只能得到小枫的尸首,我也得让我的心肝陪着我,跟我回中原去!李承鄞的眼中,才没有推倒他、冒犯他的曲天泽,他关心的就只有他不能和他的心肝分开这一件事,于是,李承鄞立刻就要爬起来,狂喊道,“小枫!小枫!小枫!”

        裴照一直侍立在李承鄞身边,他是那个一直冷眼瞧着,忘川夫妇经历所有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过程的见证者,他还是最懂小枫为什么会回西州、为什么会寻死的人。同时,作为爱小枫爱得最最无欲无求的倾慕者,裴照当然明白,不管活着的小枫,还是死去的小枫,她都是想要回到她的故乡去,而不是流落在中原这个异乡,成为孤魂野鬼的。所以,在李承鄞被曲天泽推倒在地以后,裴照及时放下了他手中的长戟,他打着搀扶李承鄞的名义,一把扯住了自己的主君,以制止小枫的尸身再被硬抢过来,免得死去的小枫魂魄不安。

        李承鄞本来下意识地就要使出自己所有的武功和力气,非要把自己的心肝拉扯回来的。这是李承鄞对小枫贯彻始终的态度——你是我的女人,由身至心、由生至死都是我的女人!哪怕你的心不再爱我了,你恨我,你的身体也休想离开我!你活着,只能和我在一起;你死了,你的尸首也是我的!我会把你放在专属于豊朝皇室的、我的陵墓里,我不能和你生同衾,但总是可以和你死同椁!等我死了,你还会与我合葬,永远和我在一起,与我魂魄相依!谁也不能把你抢走!——可是,在小枫被曲天泽抢走的时候,李承鄞却被裴照拉住了,他只能心急如焚地在小枫身后连连呼喊挚爱的名字,“小枫!小枫!小枫!”

        裴照为了成全小枫最后的心愿,使出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拉住了李承鄞,裴照慌忙劝道,“殿下!殿下!”被逼上绝路的李承鄞,绝对不肯和小枫分开的李承鄞,却使出了他所有的蛮力,并发挥超常,就连一向武功比他强的裴照,都拉扯不住了。赵敬禹本来一直在一旁轻蔑而冷漠地瞧着,太子妃这个可笑的、满口说爱的女人,竟然还突然为了像蝼蚁一样的平民自杀了!不过,为了能让瑟瑟当皇后,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权倾朝野的高相,赵敬禹当然对太子妃自杀、太子妃的尸首被带走这两件事乐见其成,所以,他赶忙冲了过来,和裴照一起,死死地扯住了李承鄞。

        这时候的李承鄞,只能跪在地上拼命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肝终究被曲天泽摘走了——他伸出手来,在死去的小枫身后苦苦哀求道,“小枫!不!不要!小枫,回来!小枫,你回来!”

        这时候李承鄞的呼喊,和当初在自己的儿子离开、抛弃了自己以后,皇后的呼喊,是一样的。被废掉位分的、只是承鄞母亲的皇后,也是这样这样巴着门缝,瞧着头也不回地离开清宁宫的承鄞,苦苦哀求道,“承鄞,回来!承鄞,你回来!”皇后很快就生无可恋地自杀了,很快就为了证明她待承鄞的情意自杀了,可是李承鄞,他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小枫把西州的安宁托付给了他,小枫还明确地对他提出了要求,我要你好好活着,他只能接受小枫给自己定下的、也是命运给自己定下的判决——你就去耍弄权力吧!你花了那么多心机,害死了那么多人,才得到了权力,那你就应该承受权力给你带来的责任和报应,这不是你求仁得仁的结果吗?

        镜头一转,时间来到了二十几年以后,鬓发如银、满眼呆滞的李承鄞,再次进入了摄影导演的镜头,早已登基、刚刚退位的他,再一次来到了他做储君时、住过的东宫。

        同样白发苍苍的裴照,来到了李承鄞身边,他行礼道,“老臣拜见太上皇。”李承鄞奇道,“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李承鄞当然会觉得奇怪,他从西境回来以后不久,就登基成为了皇帝,搬出了东宫,二十几年都不再过来了,裴照怎么会知道到东宫来找我呢?

        裴照道,“禅让大典结束之后,您就找不见人了,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急坏了,老臣想,您可能是到这儿来了,就过来看看。”

        裴照是最了解李承鄞的人了,他知道,自己的主君一生中最最幸福、最最不舍的记忆,都是在东宫,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皇帝,那他也许会回到他曾经与小枫厮守过、却早已人去楼空的东宫,来追思往事,为自己的一生做一个总结。

        李承鄞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担了这么久的责任,早就倦了,他听了这样的话,语带嗔怪地说道,“这新皇已经登基了,我已经把这个富足安泰的国家,交给了三皇兄的长子,这豊朝啊,权力的更迭第一次是没有流血的。”

        李承鄞特意强调,这个国家是富足安泰的,这便说明,回到中原,细细思虑过小枫在战场上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李承鄞,也被小枫所推崇的价值观给打动了——小枫说过的,“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把繁盛和欢乐延续下去?”小枫告诉她的哥哥,“你以为父王为西州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丧失尊严吗?不是的!生而为王,不是为一时之气而活,是要为族人的未来而忍耐!所有妥协的痛苦,所有妥协的痛苦要自己承担,为的是换取族人的幸福!这才是真正的西州王应有的尊严!”——又或者说,李承鄞身上本来就有顾小五的灵魂,他不过是因为权力一直在异变,到了最后,经由小枫的教导、小枫的死,他身上代表淳善的顾小五的灵魂,又被彻底唤醒而已。所以,他也愿意善待平民,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一己私利,屠天灭地的人间帝皇了。

        也许有的观众会觉得,作为皇帝的李承鄞,因为失去他此生唯一的挚爱,竟然一生一世都没有后嗣,无人承继帝位,是不合情理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的确不合情理;但是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编剧这么写,当然是有深意,关键的就是这句话——“这豊朝啊,权力的更迭第一次是没有流血的。”

        原著小说中,中原朝廷不叫豊朝,而是唐朝,可是在电视剧中,编剧却把这个故事的背景设置成了一个由她完全虚构出来的、以唐朝为底本的豊朝(“豊”谐音“李”,祭祀礼器之意,《左传》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编剧借此象征国家机器),原因就是在这里——因为原著小说只是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可是电视剧,却补写了不逊于爱情线的权谋线,同时借由忘川夫妇之间命定的爱情悲剧,暗示了编剧对权力真面目的揭露,与期待。

        编剧写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不过是在告诉观众,不受制约的公权力,会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人,会吞噬所有无辜的、不肯靠近它的人,哪怕是胜利者(李承鄞),哪怕是胜利者唯一爱重、想要保护的人(小枫),也会受到权力的反噬,无可辩驳地抵达悲剧的终点。在这里,编剧又暗示了她对整个中国社会中,有关权力的期许——何谓限制公权力?何谓现代民主制度?一个重要的体现,就是实现权力更迭的平顺。这打破了整个中国传统的封建社会有关成王败寇的魔咒,还跳出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权力周期律。虽然,因为现实的原因,她并没有说得十分明确。

        裴照担心道,“这么些年,您郁郁寡欢,一心都把精力放在朝政上,这一旦歇下来,老臣担心……”李承鄞猛地打断了自己从小挚友的话,“哎,别担心,我有更重要的事做。”李承鄞一说起自己的挚爱,就一脸甜蜜的笑容,“我要去西州找她。”

        李承鄞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看重爱情胜过一切的情种,权力对他而言,不过是得到爱情、得到幸福的手段而已;小枫死后,李承鄞又从小枫身上学到,权力还意味着守护平民与万方的责任——他才不在乎权力呢!他不过是秉持着小枫的意志,兢兢业业地践行着小枫所信奉的理想与志向而已。现在,李承鄞终于把这份权力平顺地交给了下一任皇帝,他怎么可能不生发出一种轻松感呢?——从此刻开始,我再也不是皇帝了,我只是一个爱慕小枫的普通男人,我想回西州去,去寻找遗弃我、就是不肯回转的挚爱。

        在故事一开始,那个曾经帮着李承鄞杀死白眼狼王、又帮着他寻找忘川的猎人,就曾经在旁白中说过的,“我认识他三十年了。三十年,足够进士及第,将军归朝,连我都有了一个大胖孙子。但他,却花了三十年寻找一个地方。西境有个传说,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只要跳进忘川之中,便会忘记人间一切烦恼。也许天神对人的惩罚,不是忘记,而是永远记得。”

        小枫从与李承鄞相识相知,一直到死去,一共大约有三年的时间。小枫逃回西州,是在天通二十六年冬月(农历十一月),死去,应该是在天通二十六年年末或天通二十七年年初,皇帝死去,应该是在天通二十七年。所以,李承鄞的父皇,就是做了27年的皇帝。根据猎人的说法,他认识李承鄞30年,算下来,李承鄞也是正正好好做了27年的皇帝,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因为他就是秉持着小枫的意志,以他父皇在位的时间给自己定下的履行责任的时间,到了这一天,他立刻回到西境,以主动寻死这一方式,寻找自己的挚爱了。

        裴照惊异道,“找她?”裴照当然知道,李承鄞说的是谁,他又说道,“太上皇,小枫她……她走了这么多年了,您该放下了。”算算时间,小枫已经故去27年之久,裴照也好,李承鄞也好,都已经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裴照是很委婉地说,小枫是“走了”,而不是“过世了”,但是李承鄞听到这样的话,反而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道,“裴照,你真是太老实了!竟然相信小枫让你相信的。你细想想,她是在气我,在罚我呢!她肯定啊,是在哪里躲着,好好地活着,不想让我发现,看着我着急,看着我苦!”

        这里出现了一个细节,就是裴照对小枫的称呼,从前,裴照连在小枫面前都不敢直接称呼她的闺名,更何况是在李承鄞面前。可是,到了现在,他竟然云淡风轻地在对小枫占有欲那么强的李承鄞面前,直接提及了自己爱过的女子的名字。一直都知道裴照待小枫情意的李承鄞,听了这样的话,也没有丝毫反感,他也云淡风轻地提及了自己爱了一生一世的这个女子的名字——这便说明,李承鄞是真的懂了,小枫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来爱他的,他从小枫的身上,学会的,可不仅仅是价值观,更是爱情观。

        小枫死前,把自己的第一个心愿——希望西州暂时不要受到豊朝侵犯,以保护西州平民——托付给了李承鄞。后来,孤身一人回到中原的李承鄞,肯定细细地思虑了有关小枫的一切往事,他当然能想起来,顾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小枫一直在往西州写信(李承鄞之前误会顾剑是顾小五的时候,他是不肯想起顾剑的,因为这会让他痛苦),所以,亲手给小枫整理她在承恩殿里的遗物的他,在永娘的指引下,顺利地找到了阿渡房间里的小枫的书信。李承鄞精通西州文字,他把这一封封书信看过去,当然便能明白,失忆的小枫肯留在上京,嫁给太子,是为了她的父王,但更是为了两国子民的和平与安康这一本心,进而察觉到,他之前以西州王室的利益来引诱、胁迫小枫,反而触及小枫保护平民的底线并逼死小枫这一事实。在死去的小枫的牵引下,李承鄞终于恢复了他从小学习的“民贵君轻”的政治理想——小枫死去了,他再也无法做专属于小枫一个人的顾小五,但是,他也想要像小枫期待的那样,做关爱平民、曾经在丹蚩族人手中解救豊朝平民的、所有人的顾小五。

        李承鄞又从小枫的第二个心愿——我要你好好活着里面,察觉到了小枫爱重自己胜过一切的情意。李承鄞之前一直都很没有安全感的,因为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爱情观来揣摩小枫,他觉得,小枫对自己没有占有欲,对瑟瑟也一点儿醋都不吃,故而他认定,哪怕小枫对我有点情意,她爱我也不像我爱她那么深,那样地非我不可;故而他认定,只要小枫回到西境,她对我变心,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才把小枫逼死了。

        可是,小枫死后,恢复记忆并冷静下来的李承鄞,想起了小枫说笑一样提及,“如果你负了我,我就去喝忘川水,生生世世都把你忘了!”,并真的独自跳下忘川这件往事;李承鄞也想明白了,在跳下玉门关城墙前,非要寻死的小枫,非要含蓄地告诉我她原谅我了,还非不触及我的记忆以免得我痛苦的深意;再加上小枫死前,真的对我承认过,她爱我,不管我是顾小五,还是李承鄞,她都是爱我的,爱我胜过一切,李承鄞自然便能察觉到小枫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来爱我的——原来,小枫她不是不爱我,心思单纯的她是被我只爱瑟瑟的假象蒙蔽了,她想要成全我得到幸福而已;原来,小枫爱我的方式,就是成全我得到我爱的人,事事以我的感觉为先,以我的性命为先。

        所以,在永失所爱以后,李承鄞也终于抵达了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我爱你,与你无关;爱是付出,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失去。所以,李承鄞才能这么平淡地,对另一个也爱慕小枫的男人,提及小枫的名字,他对小枫,终于不再有那么强、那么强的占有欲了——如果你不肯原谅我,非要和我分手,那就和我分手好了,你回你的故乡去,得到幸福,不管你会不会最终属于另一个男人,我也可以用你曾经爱我的那种方式来爱你,用你成全我和瑟瑟的那种方式来成全你。可是这一切,都需要我亲亲的女鹅,以她所有的颈血去换。

        说完了小枫在西境得到了她一直期待的幸福,李承鄞又傻兮兮地笑着转过了头。裴照见到李承鄞都疯魔了,赶忙劝道,“您的太子妃她早就死了!西州她的坟头上都长满了青草,她不会再回来了!”原来,在小枫故去以后,只有裴照,只身去了西境的天亘山上,凭吊了他一直以来珍爱的这个女子。李承鄞,却逃避了一生一世。

        编剧在这里,用到了“青冢”这一典故。杜甫的《咏怀古迹》有句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和王昭君一样,小枫也是背井离乡的和亲之女,所以,编剧用小枫坟头的青草,暗示了小枫一生悲惨的命运——时光无情地吞噬了一切,就连曾经保护两国平民和平、安康生活的小枫的坟上,都长满了萋萋青草,在白雪皑皑的天亘山上,那样地突兀,那样的悲凉。

        李承鄞恨不能捶胸顿足道,“不!她没死!她怎么可能死呢?”李承鄞又缓下了语气,像哀求一样地说道,“裴照,你太傻了,她是这世上,绝顶聪明的女人,她一定好好地活着呢!她把我们都骗了!”

        李承鄞为什么非要认定,小枫还活着呢?这当然是因为,他根本受不住自己亲手逼死挚爱这一现实,他想要逃避由于亲手逼死挚爱,内心所遭受的煎熬与痛悔,就像他无法制止小枫跳下城墙,他直接呕出一口血来,昏厥过去一样。

        这里出现了一个细节——李承鄞终于认清了,小枫她其实绝顶聪明,他再也不是那只认准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是个直肠子、什么也不应付不来、非得我保护她的小狐狸了,更不是轻视小枫的聪慧、认准了只要我好好算计小枫、小枫就只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永永远远陪着我的白眼狼王了。这当然是因为,在小枫轻轻巧巧地化解了战争,并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寻死以后,李承鄞只能接受自己永失所爱这一惨烈的结果;只能按照小枫设定的那样,按照她的旨意继续生活了这么些年这一惨烈的结果——他彻底输在了小枫的手里。

        出于内心的煎熬与痛悔,在长长的后半生中,李承鄞一直都想要逃避小枫对他的审判,所以,他先派人找到了当初帮他找到白眼狼王的那个猎人,希望他能在帮自己找到忘川,进而让自己饮下忘川水,永远地忘记这一切;无果后,他又只能无奈地蒙骗自己,小枫还活着,她只不过是不要我了而已——为此,李承鄞和瑟瑟一样地精神分裂,他被自己折磨得,不过是和他父皇一样的年纪,还不到50岁,竟然须发花白了。

        李承鄞当然知道,他是在自己骗自己,于是,说完了这些谎话的李承鄞,又无奈地转过了身来,喃喃道,“太傻了……”——李承鄞是在说自己傻,我竟然只能靠这样一个虚幻的谎话,来生活。心力交瘁的李承鄞,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记忆……太沉重了……”

        编剧在这里,映照了在故事一开始,帮着李承鄞寻找忘川的那个猎人说过的话,“也许天神对人的惩罚,不是忘记,而是永远记得。”这也是编剧对曾经在承天门放火、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平民的李承鄞,最终的惩罚——我要你一边向往着与挚爱厮守的幸福,一边痛悔于亲手逼死挚爱的过往,永永远远地与冷酷无情的权力为伍。

        眼见着李承鄞又恢复成了刚开始时、一脸呆滞的模样,裴照又劝道,“老臣恳请您,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李承鄞听了这样的话,无奈地说道,“忘了?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可忘川,在哪儿啊?”李承鄞又何尝不想忘记这一切呢?一直深受煎熬的他,也相信起他之前并不相信的、小枫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个、有关忘川的传说来——我明明一起和小枫跳下了忘川,并因此失忆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再次饮下忘川之水,再次把这一切全都忘记呢?

        逊位的李承鄞,终于可以做回小枫一个人的顾小五了。他再也不束发戴冠了,满头银发的他,又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了西境男子的发式,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像他从前与小枫初初相遇时那样,拄着一根拐棍,一步一步地走回了他与小枫相识相知的、小枫的故土——我答应过你的,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原的铁骑再也不踏入西州半步,我只能走着,踏过草原,踏过沙漠,去找你,去见你。

        而在李承鄞心中,他此生唯一的挚爱,还穿着那身火红的、绣着枫叶的衣裳,坐在离人坡的沙丘上,瞧着远处,等着我呢!——你会等我吧?过了这么久,这么久。你说过的,你只爱我一个人,你也原谅我了。现在,我还懂了如何爱一个人,我还真的完成了你所有的心愿,真的变回了顾小五,那么,你还愿意和我在来生,再续前缘吗?找不到忘川的我,只能随便跳下一条河流来寻死,为的就是,转世以后,我可以投生在你的故乡,方能再无任何挂碍地与你相爱相许,长相厮守。

        至于我亲亲的女鹅,作家也好,编剧也好,早就借着她的闺名,暗示了小枫的命运——她只是绚烂一季的枫红而已,秋天过了,冬天到了,她只能凋落——从小枫与李承鄞相爱相许的那一天起,小枫终于步入了她一生中最最绚烂的唯一一季,但是很快,因为李承鄞给她的爱,她凋落了。

        你觉得李承鄞很美好吗?你觉得李承鄞给小枫的爱很美好吗?是啊!李承鄞想要给小枫的一切,母仪天下的身份,烈火烹油的生活,独一无二的荣宠,矢志不渝的爱恋,看起来,的确很美好。可就是这一切,反而害死了那么会爱李承鄞、又对芸芸众生胸怀大爱的小枫。时间倒回去,重来一遍,结局还是一样。我心澄定,毫无挂碍,不懂爱也不会爱,就一定是坏吗?惨烈地、在自己最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死去,就一定是坏吗?不见得吧?看完这个故事,难道还要对爱情、对权力,爱之难舍,执迷不悟吗?

        忘川夫妇之间,一直是互为爱殇的存在。对李承鄞而言,小枫就是专属于他的佛陀花雨。春风后,凋零残谢的她,已经远去。深宫中,往事如烟,渐渐再也没人说起。我与小枫,不过是旗鼓相当的敌手,各自执棋,步步为营,可是这一盘命定的、无解的死局,不管我们两个如何落子,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自卿去后,我对你的思念,早已酿成了你曾赠予我的来自西境的葡萄酒。可是,往事越甘醇,现实越残酷。我也不想逗留在徒然令人焦心焦肝的记忆里啊!可是,天神却仍然在惩罚我,一个想要忘记却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卿已归去,沉沦地狱的我,只能徒然地铭记,我与你相爱相许的那片西境的原野,曾花开烂漫,芬芳无尽。

        你永远都停留在了你最美的年华,垂垂老矣的我,再次踏上了这片孤寂的原野,黑暗中,原野的花束仿佛是你的面庞,天上的繁辰仿佛是你的星眸。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我对你的痴恋,我对你的负心,我对你的言不由衷,我对你的无可奈何。你已经忘了我吗?你一定已经忘了我,而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记住你。

        对李承鄞而言,小枫是他的佛陀花雨;那对小枫而言,李承鄞是什么呢?我觉得,李承鄞应该算是小枫的劫数。在西境的李承鄞,拿出了他一生中最最淳善、最最澹泊、最最张扬、最最空灵的那一面,化身顾小五的他,给小枫编织了一段虚幻的美梦,哄着小枫爱上了他。可是,在权力的阻挠与引诱下,李承鄞越来越阴郁,不断在裂变。失忆后,来到中原的二人,在富贵奢华的东宫,往日草原上的那些两情欢畅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对小枫而言,顾小五从什么时候彻底死去了呢?一身重甲的李承鄞,亲手砍下阿翁的头颅,不过是个开始;阿娘被逼死,阿爹被逼疯,小枫悲叹哀矜之余,也并不意外。对小枫而言,顾小五彻底死在了李承鄞非要射杀顾剑、并丝毫不肯顾念阿渡性命的时刻,所以,到了故事的结尾,当小枫再次看到一身重甲上了战场,非要屠天灭地以逼迫自己跟他回去的李承鄞的时候,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幻想,她伏剑自刎,羽化而去,以主动了结自己性命的方式,挣脱开了李承鄞强加在她身上的所有残酷的爱恋与感伤,并保全下了没人在意的、两国平民的幸福与安康。

        这便是宿命吧?当忘川夫妇还算三观相契的时候,他们之间隔着国家的纷争、家族的血仇,还有中原平民被俘虏至丹蚩,任人欺凌的不公;当这个死结被忘川水化解开以后,忘川夫妇却渐行渐远,最后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抵达了不可调和的人生境界;到了故事的结尾,李承鄞终于被重新引回正轨,真的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以后,可是这却需要小枫惨烈地死去为代价——忘川夫妇,何尝不是错过了一次,就永远地错过了彼此呢?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李承鄞啊李承鄞,这就是拥有权力的你,与不爱权力的小枫之间,命定的结局了。

        Music-任花落-吉克隽逸

        又是一场雨,旧事渐渐没人说起。谁愿意,复一盘无解的局,各执棋,步步为营。我不再逗留,陈年的回甘只剩酒。仰着头,让回忆和泪倒流,梗住喉,封堵心的出口。

        任花落下,畏高却偏堕入悬崖。断了枝丫,时间催化结痂。花落下,踩踏,裹入泥沙,不挣扎,随记忆腐化。那荒原,曾开过盛夏。

        Music-爱殇-小时姑娘

        暮色起看天边斜阳,恍惚想起你的脸庞。毕竟回想,难免徒增感伤,轻叹息,我们那些好时光。夜未央繁星落眼眶,拾一段柔软的光芒。清风过,曳烛光,独舞无人欣赏,留花瓣随风飘荡。

        我要将过往都储藏,编一段美好的梦想。也许幻象,到最后会更伤,假欢畅,又何妨,无人共享。你曾经是我的边疆,抵抗我所有的悲伤,西风残,故人往,如今被爱流放,困在了眼泪中央。

        轻解霓裳,咽泪换笑妆。等你戎装,去呼啸沧桑。过往终究止不住流淌,去御剑飞翔,也许会飞出这感伤。

        暮色起看天边斜阳,夜未央星河独流淌,天晴朗,好风光,若你不在身旁,能上苍穹又怎样。船过空港,将寂寞豢养。旷野霜降,低垂了泪光。是谁陨落了我的太阳,是你的模样,带走我所有的光芒。

        扬帆远航,亦不过彷徨。奈何流放,敌不过苍凉。我要潜入回忆的汪洋,寻你的模样,唯有你是我的天堂。唯有你是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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