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念大学时候已经是21岁,初时总有人问起是否有留级,问得多了也反应过来,较之其他学生,真算是年纪大了。而燕呢,却是永远的16岁。
我是因了重病才误了上学年纪,又因这病症有些忌讳,住宿舍时多有波折,最后辅导员协商在女舍顶楼的杂物间安顿了我这个大龄学生。在此之前,那房子的主人正是燕呢。
对于陌生人的闯入,主人家开始很生气的,存了心要好好吓吓我。可她不晓得我原就是生死关上的人,哪里又惧怕这些呢。况她个子生得娇娇小小的,容貌又是未长开的娃娃样子,做出些吓人怪相,就是小孩子家的鬼脸罢了,只让人觉得可爱得很。
几次下来,她或许也失了趣味,无奈接受了我这个住客。
一个人住,上铺原是想腾了来放书的,但燕呢喜欢。书本正好砌成阶梯,倒像是方便她上上下下似的。
我给她讲,香港有个女作家也叫燕妮呢,是个稿纸都要喷香水的妙人。她很感兴趣,说这性子跟她们小姐很像的,以前小姐的衣衫和书稿都是交给燕呢来熏香。都是当季的鲜花味,春天是桃花、秋天用桂花,冬天就是梅花了。
我问,那夏天呢?她说小姐苦夏,热起来是什么香味都不用的。说这话的时候燕呢的小脸都皱起来了,仿佛还在为那夏日里热得难挨的小姐担忧着。
我开玩笑,说:“那你们小姐也不是很雅致嘛,都是些寻常用俗了的花。再说了,夏天可以用水果啊,湖边开着的含笑就是苹果味儿的……”
话没说完,燕呢就生气了。阴沉沉地盯着我,把屋子弄得冷冰冰的,透骨地风直往我脸上,书本也飞得到处都是。
她又想吓我,只可惜讲出来的话却是娇娇的:
“小姐比你聪明多了,你那柜子上的书她都读过,还会写好听的诗,我的名字就是小姐取的呢,连书院先生都说好。”
特地去查了她说的宋祁,“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却原来燕呢的名字是这样的好意头。大概那位小姐,是真的很好。
她身上鲜亮的裙子,是小姐特地做了送的十六岁生辰礼;指甲是和小姐一起染的,浓艳的嘴唇也是小姐非得用自己的胭脂给她抹的;胖乎乎的手腕子上一圈看不出具体样子的细链子,是小姐抓周抓来的物件后来给了她;一条黑亮的长辫子尾巴上别着个小燕子,自然也是小姐送的,还是拖留学归来的姑爷从洋人商店里买的,燕呢宝贝得紧……
通身都是小姐的,按旧时规矩说起来,人也是人家的小姐的呢。不知道那位小姐是否有洋娃娃情节,这一通打扮配上燕呢娇小的个头,和头上那圆圆的小脸,真是不要太可爱啊。
反正在燕呢的眼里心里,我都是不如她家小姐的,差距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大。
小姐爱学习,我却那么懒。中文系的课,自由得很,白日里挑些或喜爱的或难缠的课去应个卯,大多时间我更愿意待在宿舍看书或睡觉,来回在校园里尽量不与人接触,冷清些却也自在。
(二)
不过燕呢这家伙跟着那书呆子小姐,也没学着点淑女样子,闹得很。白天里睡足了,好不容易捞着我这个伴儿,一到夜里就精神得不行。
原先,她爱在校园里晃荡,在各个宿舍楼飘来飘去偷窥,去居民楼那里听听东家长西家短的,还会跑去僻静处吓吓幽会的小情侣,日子过得不一般得惬意。
大约一波又一波的学子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回事,如今得了我这个趣,燕呢也宅了起来。晚间里,等我一熄灯便亟不可待地跳了出来。
开始时还不愿理她,她便躺在上铺,长长的辫子直直地垂下来,没话找话地同我说。
比如七舍三楼最后一间寝室的男生每晚都赌牌,还用一条好烟贿赂了宿管,不但不管有时还整夜跟他们一起赌呢……
比如五舍里那个新闻系最漂亮的姑娘真真可怜的很,前脚刚跟男朋友依依不舍,后脚她室友那个耳朵上有颗痣的姑娘就溜出去跟她男朋友去学校外打旅社了呢……
比如你住得这个宿舍里有个寝室以前还死过人哦、比如居民楼那边有间屋子住了个教授老是叫女学生去那里给他送资料呢……
从前我以为燕子的呢喃当是如林徽因写得那般缱绻而缠绵,谁知道这一只燕子却这般好笑又聒噪。亏得是我住了进来,不然这一肚子八卦又要向哪个来说呢,知晓那么多校园秘辛,总憋着该多辛苦啊。
她也热爱欢快地打扰我,若躺在床上看书,便跳将过来抽走,假意认真地念着书中的文字。
“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她笑嘻嘻地指着我,轻快地读,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点头。
“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法对人类死心。”她读到这一句时,整个人跃到上铺,把两条白生生的腿搭在床头欢喜地摇晃,和着花枝招展的裙子下摆,那光景着实有些香艳了。如若燕呢是生在男生寝室的某处,怕是要演一出聊斋校园版了。她倒好,看那样古怪的书竟还得了趣,兴奋地叫嚷“哎呀,这本书还真是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啊,你一只旧时代小鬼,看得懂么?”我不愿见她那白腿,也不愿听她读这不讨喜的句子。
“怎么读不懂啊,以前我也在小姐旁边学了好多字的。”又是那位小姐,也不知道那位受的是什么教育,把个丫头教成了这副样子。虽不清楚具体的年份,想来也不是安稳的世道,扔到外面能活得下来么。
燕呢拿走了我的书,我便写字罢。看我多时不回应,她又急哄哄跑过来把钢笔抢过去,在纸上乱涂乱画,看不出个形状,有时候更是趴到纸上面,弄些墨在脸上衣服上,自己乐个不停。
我打趣她,指着那些鬼画符说,你把自己画得可真好啊。
她竟当了真,一脸忧伤地问我:“真的吗?在你们眼中,我们原来竟然长成这个样子啊?也忒不像样子了点吧!”还煞有其事的摸摸自己的面容,好不失望。
这时候,任谁控制得住不笑出声音呢?燕呢啊,你可真是欢快得不像个鬼呢!
(三)
有燕呢陪伴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期中。考试成绩下来的时候,燕呢也倚在我旁边看着电脑屏幕叹气,那成绩也委实难看了些。
她咻咻地吼我:“都说了我可以看到试卷考题,你偏不要,这下好了吧!”
亏这只鬼在校园里晃荡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有平时成绩这回事,出勤率那样低,分数高才有鬼呢。
班长和我是一栋宿舍楼,大约是受了辅导员的嘱托不得已要来关爱我这个“病号”,顺带也传达下老师对我缺课的不满,在QQ上提前约了要在晚上来寝室“慰问”我。
想了想,倒也没什么不可以,于是便答应了。只嘱咐燕呢到时候莫要出来吓人,当然惹来那只小鬼极大的不快……
“我这里是谁说来就来的么,吓死了吓坏了你可怪不得我。”
哪有这么可爱的鬼啊,你顶多算是鬼灵精罢了。可燕呢还是继续闹,竟然说吓人本就是她们做鬼的本分。
“好燕呢啊,这位班长在我进校时帮忙许多。你不知道,在人世间活着,欠了人情是要还的。”
说完我就知道这话说得不对了,果然燕呢卷起一阵风就没了影,那封吹得书和窗帘簌簌地响,吹得我直骂自己笨,燕呢这是气得狠了。
班长的关心持续了不到五分钟,燕呢却直到深夜还未归来。
是遇到好玩的事情了么,还是又在偷窥野鸳鸯谈情啊,或者幼稚地和流浪狗对吼么,总之应当不是躲在哪里偷偷不开心吧。
想到她可能孤零零飘在某个角落,可能会暗自神伤,兴许还会流泪,我就不自在起来。虽然并不清楚,燕呢到底还能不能做出流泪的动作。
多深的夜啊,我在距离宿舍最远的教学楼边上的湖心亭找到了燕呢。她把腰搭在木栏杆上,整个人像片柳叶子一样弯进水里,用手逗弄着夜里不睡的鱼。
她认得我的脚步声,也不抬头,还把身子又往湖里送了送,辫子就掉到水里了,小燕子的发卡浮在水面,迎着月光忽闪忽闪的。
“小姐也是得的这个病,这么多年,大夫都不进步的么,怎么还是治不了啊?”
哎,这只鬼真是改不了爱偷听的毛病啊,什么都瞒不了她。
“大夫可是进步了好多呢,改日有机会带你去见识下。可这个病嘛,有的人治得好,也有人就是治不好啊。我倒霉一点,恰好是治不好那一拨咯。”
“那,你还能活多久嘛?”
“兴许,能到毕业吧。”
“哦。”
她不再问了,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这种不说话的场面见很多了,但燕呢突然这么安静我却不习惯,怎么还沾染了人世间多愁善感的习惯啊。一直在象牙塔待着,注定当不了见多识广的鬼啊。
“你这样子,在你的同伴那边会被笑话的。”燕呢还是不答我,她捞起自己的辫子盘在手里玩耍,眼睛却盯着湖心亭对岸的图书馆。
临近考试周了吧,图书馆开始整夜整夜不熄灯了,好多用功的学子把自己锁在里面巴巴地啃书呢。我不禁想,若燕呢生在这时代,长在一个不说多幸福但至少安稳的家庭,假若考上了一个大学,她会是图书馆里兢兢业业读书的那个呢,还是快快乐乐享受恋爱享受生活的小燕子呀?
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期望她成为怎样的人,就这样随着她一起在湖边看着吧。也不知道这只鬼在校园里晃荡了多少年,那么多夜里她都一个人这样待着么,我太知道这种无聊的滋味了。
起风了,湖面吹起一层层细小的波纹。燕呢突然翻过身子,仰倒在栏杆上,头发也像蛇一样窜进湖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呢。
燕呢深深吸了口气,说:“你闻到了吗,好像苹果的味道啊,这就是你说的含笑啊。”
对啊,这就是有果香的花,明日我去偷摘一些,给你熏衣裳吧。
PS:这是2017年初开了头的小故事,当时是看了黄碧云的《她是女子,我也是》得来的灵感,现在故事情节都忘了,只记得“许之行”这个名字真好听啊。今天把故事补完了,虽然写得不那么好,但自己又被温暖到,谢谢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