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李文宿舍找她。刚好，她宿舍里其他同学都不在，有的去图书馆了，有的去体育场锻炼去了，有的去寻亲访友了。

我和李文拥抱接吻，在床上滚作一团。之后，她穿上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叫我帮她拉上后面的拉链。她坐到桌子前，往脸上擦粉，浅红色，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擦完粉后她接着涂口红，肉红色，涂在她精致小巧的嘴唇上，几乎看不出来颜色。我靠在床一侧的栏杆上，随手翻着一本书。

“你说，同学们都在发奋攻读，为科学发展、祖国富强而努力，奋斗，而我们却躲在这里腻歪，是不是不太好啊？”她一边化妆，一边问我。

“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想了想，回答说。

“嗯。”

“你说，十年之后，我们会变成啥样？同学们都会变成啥样？国家会变成啥样？我的人生会不会很惨？一事无成，孤独终老？” 我惴惴地说。

“不至于吧。你是看多了小说电影吧？！”

“嗯，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反正你是要出国的，光明前景在等着你。一事无成，孤独终老，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安慰她似的补充说道。

“你能不能不提出国的事？！”她嗔怒道。

“可以，对不起啊。”我说。其实心里想对她说的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

“说起将来，兆山，你能不能认真学习，考虑出国读书？将来我们一起去美国？”她停顿了会，转向我，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眼睛放出希冀的光，严肃地说。

“我考虑下吧。”我说。她的眼光如昙花一现，一下子暗淡下来。她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这考虑考虑，基本上就是不考虑。

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改变主意，像她一样努力学习英语，准备出国读书呢？爱情，不是意味着牺牲吗？我为什么不能改变想法，为了她，做一件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或者，这对我来说压根就不是牺牲，而是人生价值的升华？

留学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要比别人强，或者赶时髦，而是她喜欢做的事，是一种自我认同，自我实现，是一定要完成的。在我的生活中，我却一直没有找到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我终于知道了，在世上，最艰难的路，恰恰是通向自己内心的道路。

时间，糊里糊涂地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到了我来北京读书毕业后的第一个元宵节。那天，单位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大块羊肉。我约了几个同学，包括萧玉，王明宇，程明，大家一起炖肉打牙祭。

突然，李文骑着自行车，来到我的宿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穿着一件红色呢绒面料的风衣，束腰，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长围巾，衬托着她乌黑的长发和亮丽的脸颊，脚上是一双长筒黑皮鞋。我感觉眼前猛然一亮，逼仄的宿舍，顿时光明鲜活起来。

以前，我们都是事先在电话里约好见面。那天晚上，她不期而至，手里拿着两张灯会门票，说是导师送的，她不去，看我是否能找到愿意去的人。

我说我对看灯会也没兴趣，一时也找不到人去看。我又看看锅里，羊肉刚刚炖上，咕咕地冒着气泡，还没熟呢。

她瞥了一眼炖肉、程明和其他同学。程明也看了她一眼，算是以眼还眼吧。最后，李文看看我，没说什么，道声晚安，转身就走了。

过后很久，我回想起来，猜测：那天元宵节，她是想让我陪她去看灯？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又不直说？

我不知道答案，也没去探询，直觉告诉我，我错过了什么。我十足是个大傻瓜。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个元宵节之后，我们来往渐渐少了，偶尔见面，也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你出国联系得怎么样了？”

“有几个学校已经来了录取通知。你的CSCI课题项目进展怎么样了？”

“还好。”

我心里一片茫然，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我就要失去她了。

分离，注定就是我们之间的结局？

我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悲凉，每次和她约会，在分别时都有这种感觉。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我不甘心。我反复掂量，自己能考得过那些英语考试吗？能联系到美国大学的奖学金吗？她为什么一定要出国？为什么不能留在国内，和我在一起呢？

我突然发现，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却从来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人生充满各种问题，让人头疼的问题，我最不喜欢问题，我希望生活简简单单的，有一份我喜欢的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和我的爱人一起，过朴实有爱的生活，生一个可爱的宝宝，看着他（或她）成长、长大，一家三口，时时去外地或国外旅行，享受生活的乐趣，轻松、愉快、自在。

可是，生活总是不按照预想地进行下去，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什么差错，或大或小，我不知道怎么应对。

一天下班后，我走回宿舍，躺在床上，头昏沉沉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好久没有李文的消息了。

这时，她突然打来电话，说：“一周之后我就要飞往美国了。”

“真为你高兴，祝福你在美国一切顺利。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我问。

“没什么，这几天一直在准备行李，还要去买两个大号的行李箱。”

“我知道北京有个地方批发零售行李箱，可以带你去。”

“嗯，好啊。”她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在北大东门见面，一起到了阜成门，找到箱包卖场，在里面走了一圈，挑选了两只看起来又大又结实的箱子。随后我们打车回到她的住处，放下箱子，她洗了一把脸，我们便一起到附近一家必胜客吃饭。

吃完饭，我们在人行道上闲逛，都没怎么说话。天已经黑了，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北大南门，走进去，来到未名湖，找到一处石凳，默默地坐下。

看着夜色中的未名湖，湖边黑黢黢的树木，远处的博雅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遥远。她明天就要走了，眼前这一切，显得朦胧而悲哀，失去了往日的意义。

坐了一会，她说我们回去吧。我们慢慢走回她的住处。聊了一会，我要告辞，她说今晚你留下吧。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愿分开。

几天后，我送她到首都机场。在雷鸣般的轰鸣声中，一架巨大的喷气式客机，像一只远古时代的巨兽，腾空而起，飞向八月碧蓝的天空，渐渐地变小，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消失在空中，飞机飞过留下的白色尾流，慢慢地消散，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就在这架飞机里，飞向大西洋彼岸，飞向她的梦想。我为她高兴，在心里祝愿她，将来学业有成，找到关心她爱护她的人，拥有一处大房子、两部好车、两个小孩和一条狗。

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难过，尽管知道这一刻迟早就要到来。我一直轻松地想，这没有什么，我们早已分手了，或者就不是真正的恋人。但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我却感到莫名的悲伤，渐渐地变得愈加沉重，压着我喘不过气来。

坐在机场大厅里，惘然地望着空旷澄澈的天空，我的内心如同天空一般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东西从胸腔中掏走一般，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地失去了。有一瞬间，我的眼睛睁着，但看不见什么，我的耳朵张开着，却听不见什么。

从此，她将杳无音信，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应验了那句话，“有些人，有些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想，当初如果努力学习英语，争取和她一起出国读书，结果会是怎么样呢？或者，我向她表白，请求她留下来，一起在国内发展，结果又会如何？生活不就是要去努力争取、去奋斗吗？人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为了爱人、为了爱情吗？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真的不差，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遭遇失败，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呢？

我仿佛看到自己孤老终生，在养老院里，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垂死之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一只皮夹子，老泪纵横。顾不上周围的人，我大声喊，“不能这样！”

有人朝我冲过来，拽住我，把我拖进治疗室，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手拿一根巨大的灌满红色药水的针头，要刺进我的心脏。

“你们要干嘛？”我惊恐地问。

“治病啊，你病了！快死了！”

我大喊一声：“不！”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不是真的！刚才下班之后我趴在床上，居然睡过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一惊，心想，我是在干什么啊？除了胡思乱想，做白日梦，我应该做点什么啊！我不能轻易地放弃，像过去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努力学习，好好考托福，GRE什么的，和她一起去美国呢！

人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爱情，不只是花前月下，是奉献，要勇敢追求！”

记忆中的一位女神的话，如一道闪电，划过我混沌昏沉的大脑，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我决定制定学习计划，到新东方报名，到英语培训班上课，合理安排工作和学习的时间，不去跳舞、看电影、读小说、找同学喝酒，等等，全心全力准备考试，要和她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爱情，不是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我爱你，然后就是花前月下，视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爱情，是爱一个人的切实的行动。过去我还是年轻，在大多时候，都不知道做什么是对的。突然间，她的喜欢、热爱和追求，成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渴望的东西。

我发现，在将要失去或者已经失去爱情之时，一个人才能理解爱情的含义。

这一天是元旦前夕，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首先要做的事是去找到李文，告诉她我的决定，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狠命地亲吻。然后，我们马上起身学习英语，或者就躺在床上背诵单词，背一个词，我就亲她一口。等记住了所有的单词语法，我们的爱情也将成为经典，化成传奇。

北京城寂静的夜晚，被鞭炮声打破，先是零零星星，后来断断续续，最后，整片整片地响起来，震耳欲聋，人人都在庆祝新年，祈祷希望的未来。

如果生活没有希望，一年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爱情，希望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