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顾秋的兔子洞,文责自负。
1.
天刚蒙蒙亮,开封府汴河岸边的这条街也醒了。黄尖嘴茶坊的小伙计揉着睡眼朦胧的眼,摸索着夹出库房里的煤炭,在临街口架好炉子,准备这天的早茶了。
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隔壁,那个俏丽的小寡妇已经出摊。去岁冬日她就每天大清早推了一辆小推车,在紧挨着茶坊的一个角落摆摊做饼。梅花饼软糯,菜饼咸香,糖饼绵甜……
最近又出了新的样式,那个胡饼味道可真是一绝,特别是猪胰胡饼,又香又脆。一想到嘴巴里的馋虫就蠢蠢欲动起来,仿佛那香味已经随着他所想的,愈来愈浓郁起来,丝丝缕缕钻进了他的口鼻。
“李姐早!小胡你早!”仿佛有一阵风旋过,“哎,哎,哎。”这下小伙计彻底清醒了,目送着眼前的人经过。他束着马尾,穿着一身朴蓝的公服,一双凤眼有如一泓清泉,手执着腰间的一柄单刀。任谁见了都要惊叹一声,好一个清秀的少年郎。
舒兰没有点明一众街坊的猜测。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反正她迟早要继承家里的镖局,开启一番事业的。
卖豆腐脑的王婆婆拽住她的手,欣喜地说道:“小舒,快来,婆婆给你舀一碗最碧青的豆腐花,吃了热乎热乎。”
舒兰挠挠头,王婆婆的手瘦极了,干枯得仅剩下一层皮附在上面,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暖。
“嗳,我不用……”
“快坐下。”王婆婆边舀边说,还手脚麻利地往里面放了许多小虾米,胡萝卜、榨菜。
“香菜少一点,芝麻酱不要是不是。”王婆婆乐呵呵地放下勺子,端来前还浇了她的秘制鸡汁。
“还是婆婆的豆腐花好吃,又嫩又滑,还这么香。让我百吃不腻呢。”
“哎,喜欢可要多吃点,瞧瞧你的小身板,一看就是没爹娘疼的小孩,可太瘦了……”
舒兰失笑,母亲是在她年幼的时候去世了,可父亲还健在呐。他虽然不会武艺,也无心镖局的事务,最近两年也总是不在家里,总的来说,对她还不错。给了她极大的自由,还让她从小跟着总镖头师父学武。怎地就在这条街上她就被三人成虎地传成了无父无母的小可怜了?
要不是师父想让她分担镖局的事情,先让她出来历练一番,以一年为期,她至今还在家里当着她的小霸王呢。
她自请来了这开封府挂职。师父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说已经给她挑选了京城的镖局可以去学习。不知父亲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匆匆赶回,看着她沉默片刻只是说了句,“也好。”依然像往常从别处回来一样,送了她许多东西,然后就走了。
师父皱了皱眉,并没有说其他的,亲自送她来到了开封府。其实在这跟在家里的镖局并无不同,一样是跟一群糙老爷们在一起。不过东街的李大姐们,西街的小花妹妹们,可全对她好得很呐,让她颇有些乐不思蜀。
一开始她跟着老李头巡街,这两天她是越来越早了。正要往拐角的酒楼那边去时,眼尖的她看见了那个念念不忘之人。
明明是风尘仆仆,却让舒兰看出了鲜衣怒马之势。展昭从外地归来,肯定赶路许久了,亦还有如松挺拔的姿态,在大街上不能纵马奔腾,展昭放缓了马的步子,正要往府衙赶去。
舒兰瞬间放弃保持了许久的公职人员稳重的形象,一只手摁着刀,另一只手大力地朝他挥,跳着奔了过去:“展大哥,你回来了!”
展昭回过头来,些许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小舒,好好巡街,一会见。”
舒兰彻底摆不好架子了,一路跑着回去。小花妹妹在她身后招手:“今天的骨头羹里特地帮你放的油渣,还有嫩绿绿的玻璃菜,不吃了走?”
舒兰哪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匆匆回头朝小花抱歉地笑了笑。只觉得有只小猴子在她心里抓耳挠腮,一刻不得消停只想迫切回到府衙。
2.
展昭回到衙门就直奔包大人的办公之所。包大人与公孙先生两人从桌案上抬起头,看到他的时候神情不约而同地舒展了些。
包大人眉头不皱着的时候,其实也有和蔼的一面。此刻他就像是对自己的子侄,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才说话:“展护卫,此去青城辛苦了。”
公孙先生一贯细致,递过一杯热茶。见展昭喝下这才揉揉眉心说道:“递信息催你回来也是不得已,前日京郊发生了一件惨案,京畿县主簿宋大人一家四口,于寅时被人烧死在家中。”
他说着把手中卷宗交给展昭,继续说道:“这是个棘手的案子。当地官署一接手就同时查了当地人员流动的记录,无论是仵作还是当地捕快几番盘查,均是毫无所获。他们也只好及时上报,开封府接下这个案件了。”
展昭看过卷宗,沉声说:“我收拾了即刻出发。”
公孙先生轻轻按住他的手:“不可心急,休息好了再去。遇害的乃是当朝官员,就怕不是普通的谋杀,如若牵扯到什么官场上的关系,那势必如大树底下的枝蔓,错综复杂一下也难以厘清。我这边的紧要事件安排好就来助你。”
包大人也走近来:“这起案件必不简单,说不定已经惊动四野。马上有外藩使团进京,所以要你亲自走一趟,切记一切小心为上啊!”说着又问起青城的事宜,展昭一一从容作答。
包大人看向公孙先生,示意他话已说完,公孙先生略一思忖,对展昭说:“舒兰若是要跟去,你就带着她,说不得与你查案有些裨益,也对她是一次难得的成长机会,只是需你仔细些看住她。”
展昭应声,点点头推门出去,眼角先扫见一截蓝衣,很快又像是鱼儿一样滑走了。他无奈笑笑,去了厨房。众人都在,正要吃早餐呢。
“让让,让让,好吃的来了。”
只见舒兰一阵风似的拎来一桶胡辣汤,又手脚麻利地一碗一碗盛好。胡饼装在了碟子里。
“快吃啊你们,胡辣汤美味,饼子香脆!都超好吃的!”她热络地招呼着。
展昭看向她,“小舒辛苦了。”展昭的微笑如同雨过天青一般划向了她的心头,他的声音不同以往的清朗,有了一点嘶哑的感觉,舒兰莫名觉得耳朵一热,连忙跳起来,“展大哥辛苦,我继续巡街去了哈。”
展昭又看向王朝,“她的话这么少了吗?”王朝这些天受了舒兰不少好处,少不得要替她说话,“小姑娘真是勤快的,性子也收敛了不少了,你看她脚程多快啊!哈哈,你是没看见大街上的风向也变了,那些街坊、邻居家中的大娘,大姐可喜欢她了……”
马汉扑哧笑了出声,差点嘴里的汤也喷出来:“再也不是耽溺于我们展大人英姿的那会了啊,哎,她们这些妇女有没有眼光的?不知我们小舒是个小姑娘啊。”
王朝抢驳:“你不懂,这叫禁忌之情感!”
展昭慢条斯理咬着胡饼,又扫了他一眼。王朝顿住打着哈哈:“小舒干得挺好的,那些个混话都不再说了,小姑娘真挺不错的。此次你去京郊,公孙大人有意让你带小舒同去呢。”
展昭不置可否道:“你们是都被她收买了?”
犹记得小舒刚来之时,看着是个白净的小姑娘,很快就让人大跌眼镜。一点不柔弱不说,上来就打服帖了几个捕快,还扬言自展大人之下的捕快都由她罩着,活脱一个纨绔少年。为着此事还没少被公孙大人敲打,想着舒兰一脸吃瘪的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嘴角挂上了若有若无的微笑。
3.
下午展昭辞别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跨上马就准备出发了。舒兰背着一个包袱,牵着她的马悄摸摸跟在他身后。展昭一回头,她又理直气壮起来:“这可是公孙大人允许的,说是那边只余一个女眷……”
展昭稍许放慢了速度,就见舒兰的嘴叭叭叭不停,“展大哥你说会不会是恶鬼干的,周边都没有事,就烧了他们一家,可见只有那个女孩子是个好的。”没一会又自言自语道:“可是恶鬼怎么会独独放过了一个女孩子呢,这不是很蹊跷的吗?”
展昭提速,舒兰只得作罢,但凡她要开口,嘴巴就都被风吹得变形,就算零落几句话侥幸说出来,早就风吹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只能一心一意赶路。
往着目的地赶路,路上逐渐没有了绿意,越来越多的是枯草一般的颓色。他们一路颠簸了半天,小姑娘一直跟在身后,没有一点怨言。
怪不得王朝马汉他们总要说起她。倒是挺乖觉的,长得也像机灵神气,身手也灵敏。如果是个小兄弟就好了,可以常带在身边。展昭竟也破天荒地分了神。
他看前面距目的地已经不远。路旁有一个小小河塘,夜色未浓,月光的余晖洒落在水中,整个河塘的周边散发出一种朦胧的光芒,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展昭跳下马:“就在此处休息一下吧。”
舒兰一路上早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了,下马来忙不迭地拉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拿出了她的包袱。只见她的包袱中还有几个小包袱,最大的包袱皮被她选在了坡道旁铺下来,狗腿地说:“展大哥,你坐一会。”展昭摇头,牵了马去饮水。
见他回来,舒兰又从其中一个小包袱中掏出一把肉干,“炭烤肉干,我加了果肉的哟,展大哥快尝一下。”
展昭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像只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她甚至还带了葡萄饮子,大竹筒里套着个小竹筒,里面还加了碎冰。
“真的不喝嘛?”见展昭还是摇了摇头舒兰有些失望。
展昭不禁想要提醒她:“我们出门在外,很多时候只能将就将就,到了那边可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
舒兰吃一个肉干,喝一口饮子,一脸满足地喟叹道:“我知道呀,可以不将就的时候就好好吃着嘛。”
展昭看她一眼接过肉干,肉粒肉香浓郁,果肉清甜,吃到嘴里俩者之间产生了奇异的互动。连着脚底下的树叶都好像跃动起来了,他一脸神色复杂,“的确不错。”
舒兰翘着腿,靠在斜坡上,吊儿郎当的:“要是再枕着听风楼姑娘软软的胸脯,听她轻轻哼着曲子,那才是神仙不换的日子呢。”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不禁捏了下眉心说道:“你又说的什么胡话。”
“我师父他老人家说的呀。”难得看见展昭别样的表情,她又得意起来,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关不上,“我师父可厉害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还低调得很。要不是他送我来,我还见不着你呢展大哥。”
说着又自顾自偷笑起来,“我爹更厉害,他什么武艺没有,我师父这么厉害的人,却也要听我爹的话,帮他管着镖局里那么多人,可是我爹太忙了。”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他无论在哪里都会给我准备生辰礼,我马上就要十八岁啦,我爹会给我准备十八件礼物哦。”她的神色还激动着,脸上被月色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
展昭不禁有些恍神,他眨了眨眼,催着她收拾了东西,而后两人飞驰在夜色中。
4.
到了当地的一个客栈,马上就有个精神的伙计殷勤地带着他们去了定好的房间。
展昭看到舒兰一脸崇拜的样子解释道:“在包大人传讯之前,我就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未免打草惊蛇,先在这里安顿,现在多加一个房间也不算为难。”
他又说:“你在房间里歇息,白日我们再汇合。我先去探探案发地宋大人家里。”
舒兰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宋大人吗?这里的县主簿,他有一个儿子宋景明,还有一个女儿宋婉茹的?”
展昭还有些诧异她为何不知这里的基本情况,正想发问时,却发现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喃喃自语又坐立不安。展昭可是有着丰富的审讯经验的,没一两句话就让舒兰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实情。
她父亲是一直透露出想要与宋家结亲的念头的,就是她嘴里的宋景明,不久之前两个当事人还见过,不过两个人互相眼睛长在头顶,彼此嘲笑警告了一番才分别的。然而转眼就是阴阳两隔了,展昭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被她的话堵住了嘴。
“早知不该去那家一窟鬼茶楼,王朝他们还总是拉我去喝茶,我也要遇见一窟鬼了!鬼魂会知道我在这里的。”舒兰抓住展昭的衣袍,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觉得外面现在到处都是可疑的鬼影重重,只有抓着展昭的衣角的时候才有一点安心的感觉。
展昭哭笑不得,叹口气,把她的包袱皮拿下来,绑在她的手臂上。然后自己拉着一端牵着她走路,像是牵着一个学走路的小孩子一样,实在是无奈之举。
舒兰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有些甜蜜地想:“哎呀呀,我岂不就是威风的展大人的大包袱了。要是王朝马汉他们在就好了,看我不支棱起来,跟在展大人身后,好好地挫一挫他们的锐气。看他们还敢不敢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的。”
展昭回头刚想提醒她要走了。舒兰就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靠近了他的耳朵轻声说:“嘘,跟着你,机灵一点,我懂的。”
展昭无奈地拿开她的手,拉着她疾走,潜入宋府外的隐秘之处。没多久就看到有一拨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黑衣,看不清什么来路。展昭回头低语道:“跟上去。”说着便疾奔出去,舒兰施展出轻功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着黑衣,蒙着面。眼见他们就要逃走,展昭二话不说,亮出巨阙,就招呼过去。舒兰也拿出她自己的武器,玄铁丝编成的软鞭,加入战局,朝着漏网之鱼挥去。对方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几欲落荒而逃。
展昭提起其中一人的衣领,一把拉掉他的黑巾,露出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展昭把他摁在墙上手上发力压制着他,“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闯入案发重地要找什么东西,可有得手?”
那个男人没有料想展昭一上来就说破他的来历,如筛子一样抖了起来,“大人饶命啊……”
舒兰本来背靠着展昭,警惕地看着这些跌作一团的黑衣人,闻言微微转身,“展大哥,干脆把他带回去好好审审,不审个一清二楚就把他关在牢狱,向外发认领启事,让他的幕后黑手去找他的家人去!”
男人见状颤抖着,梗直了身体就想要用脑袋去撞墙。展昭放他下来,又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搜查了一遍后全部把他们放回。
“放他们走吧,这些人定是公差。至少也帮我们排除了一些线索。”
“怎么会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抓回去好好问问呢?”
“问不出来的,他们只是小卒,抓了意义不大。我们先回去。”
展昭转头,却猝不及防舒兰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看清她眼中小小的星光璀璨,有些引人注目,一时让人沉醉其间。
“展大哥,你真不愧是御猫嘛,在夜晚也能看清这些,你可真厉害。”
展昭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傻气的小姑娘啊。
忍不住对她多加解释道:“我也会派人盯牢他们,此刻我要进去宋府看看,你要是害怕就呆在此处。”
闻言,舒兰又紧紧抓住他。手向前探去,胡乱地想要捞他的衣袍,却没想到好像圈住了展昭的腰。她一时也没有想那么多,不管不顾地抓住他腰侧的衣服,实则是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腰。
“展大哥,我也去,你千万别丢下我,那个什么也会欺负单身的一个人的。”说罢还心有余悸地左右看看。
展昭看她如此,只得带着她进去搜查了一番,却见重要处已经被烧得只余下些断壁残垣,望过去荒凉满目,哪里找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两个人翻找了一番一无所获,只得离去。
“你怎会如此怕‘那个什么’?”看她这样忌讳的样子,展昭也按着她的说法跟她说话,“王朝说你命案现场也去过了,记录也有模有样的。”
舒兰又苦着脸,“这是认识的人啊,且还是横死的,他们专挑认识的人纠缠不清,还会让你帮他们做事,说不得还会附你的身!”说着还配合着打了个冷颤。
展昭按住她的肩膀,待察觉她不抖了,说道:“又是谁跟你胡说的,总不会又是你的师父。”
“以前家里有个姨娘,一直吃素念佛的。她懂得可多了,小时候母亲去世之后就是她和我一处的。”
她的手还圈住了他,展昭有些不自在地牵了包袱皮往外走。
这时候,夜色浓重,四周静谧,只是夜里凉意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点点侵入衣衫,舒兰双手抓住展昭的手臂,小声说了句,“还真是有点冷啊。”展昭并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
回到了客栈,舒兰期期艾艾地说道:“展大哥我看厨房里有面条,吃碗面再去睡觉吧。”
舒兰手脚麻利,一会儿两碗面就好了。简简单单的,翠绿的葱花点缀在上面,光滑莹白的卧鸡蛋,面条根根分明,全朝着一个方向放得好好的。看了很让人食指大动。
吃着面舒兰又忍不住说:“宋府的人口关系简单,却遭此大祸,怎么看都是一团迷雾呐。”
“只要是人为,再怎么严密布局,实际上蛛丝马迹早已遍布下去,迟早有痕迹被翻出来,真相总会来临的。”
“展大哥,这世间的不平事这么多,你不会觉得累嘛?”
灶膛的余温犹在,吃得又舒服,舒兰此刻有点懒洋洋地摊手摊脚地倚坐在椅子上,实在是没个正形。展昭是自己刻在骨子里的端正,正襟危坐着歪不下来。好想捏捏那张惫懒的脸,就像看见调皮的小子想捏捏他的脸是一样的,他这么跟自己说。
展昭顿了顿,舒兰微微探过身子,在认为他要说出很多道理的时候,展昭轻声说:“我所遵循者,惟愿本心而已。”
5.
白天他们过去当地的衙门,了解完案情,照例是要见一见当事人的。这起案子中唯一的幸存者,宋婉茹。
一身白衣,一张脸巴掌大,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舒兰这个激动之下就离她离得近了,见她瓷白的皮肤上还能看见影影的一点青色的血管。
舒兰马上收起平时的大大咧咧,不由得动作也放缓下来,正打算轻柔地开口呢。没想到宋婉茹瞪她一眼,“登徒子。”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清。
展昭见状有些冷面竟还摆起了官威,言语十分官方地开口道:“宋姑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询问。”舒兰扶额暗叫不好,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果然宋婉茹讳莫如深,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是被打过一拳的蚌壳,不肯松口说什么。要不就是哭,“你们天天问,问我有什么用,为什么还抓不到歹人?”
舒兰忍不住开口,“我也是一个女孩子,我能理解你。对任何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宛如本来是一只假装坚强,高高昂着头的刺猬,现在却好像泄了气,只是抽泣着。
舒兰没有迟疑地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请你相信,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查明真相,但还是需要你的配合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见她还是沉默不语,舒兰不禁担心地问道。
宋婉茹鼻子红红地瓮声瓮气地说:“我有个姑姑在开封府,等这边的事情了了,要去找她。”
舒兰忙说道:“我陪你一起去……要不要我们再去看看你的家。”
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土了。这句残忍的话舒兰没有说出口。宋婉茹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轻声道:“我想要拿些纸钱去祭奠一下亲人。”舒兰对展昭点了一下头,随后殷勤地跟随着宋婉茹一起回去府衙后院。
舒兰再出现时,却换了一身衣服,不知找哪个小丫头要的。一身淡淡的豆绿色裙装,有极浅的绿意,整个人像是春天的新芽。头发也放了下来,编了两根辫子,眼睛像熟透了的深紫葡萄,突然有点让人移不开眼。
换上了女装,挽着宋婉茹的手,舒兰觉得她们之间果然拉近了不少关系。展昭本想着找仵作去义庄再看一下遗体,却还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焦黑的房屋,只余下青色的砖瓦,没有收拾还是案发时候的样子。走近了,宋婉茹摇摇欲坠地颤抖着,眼泪又流下来。
舒兰托住她,该问的细节都已经问过了,不忍再揭,不敢看她。目光投到亭子那里只余下光秃秃的石柱子,上面有着深深浅浅的划痕。
宋婉茹随着她的目光,惆怅地说:“那是小时我和哥哥每年生长的刻痕,到后来其实只有我的,父亲最偏爱于我,他说过所有好东西都留给我。”
舒兰拉着宋婉茹,听她又哭又笑地讲父亲与她小时候的趣事。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宋婉茹带着疑惑挑挑拣拣,找到一根合适的断木,只在假山石里头扒拉。舒兰看见也赶紧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找出一个小包裹。宋婉茹虔诚地剥开层层包裹住的绸布,露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呢。”宋婉茹喃喃地说道,“以前他有好东西总会藏这里等我自己来找。”
展昭也走了过来。宋婉茹颤抖着打开盒子,一块翠色的玉静静地躺在里。是俩只交缠的蝴蝶,翅膀的纹路纤毫毕现,中间是镂空的交缠在一起的触须,拿在手上光影流转。
舒兰看得很清楚,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它那饱满的翠色欲流的光。就像她此刻惊涛骇浪的心情无法抑制一样。
这是她家里的玉蝶,她母亲遗留下来。现在却卷入一起凶杀案中,极有可能导致了宋大人一家四口人的死亡。
宋婉茹不可遏制地失声痛哭起来。舒兰抱着她的肩,撑着她,也感受着她哀婉至极的那份伤恸。
她续续断断地泣不成声说起,父亲一向谨小慎微,最大的爱好也不过是喝点小酒,写几个字,怎会牵扯到如此劫难中去。
这两年父亲和母亲常有争执,一切好像是陆姨娘来了之后发生的。陆姨娘虽是乡下小地方的,但懂得却挺多,一手双面绣十分传神。父亲常拿了送出去。她会的小玩意多,宋婉茹也跟她亲近。
母亲对此十分愤怒,幸而陆姨娘除此之外十分安分,只爱礼佛。甚至劝说母亲让帮佣的只做白天,晚上尽是她在收拾。
舒兰的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里也有一个会双面绣的陆姨娘。父亲和宋大人也是关系匪浅的样子,不做二话地私下跟宋大人定下姻亲关系。
展昭心急要去义庄确认,倒是把舒兰这种魔怔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了。但随后在义庄确认的事情像是魔幻一样,真正的陆姨娘不知所终,那具原以为是她的女尸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帮佣。要知道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轻易避过周围人的耳目,身后势必有协助她逃脱的人。
宋婉茹摇摇欲坠,“无怪那晚上陆姨娘见我没有喝汤,临睡前还特地端来一碗甜汤,等我喝下才走。可她没想到我胃不舒服,后来倒是吐了大半,可怜我爹娘和哥哥定是喝了她的迷汤才在睡梦中……”
她悲痛万分,旁边宋的小丫头则暗自庆幸,要不是陆姨娘为了把控府中,把他们一众下人赶往偏房,她也早已命陨于那天夜里。
6.
把宋婉茹扶上船,在船舱里拉开裙子舒兰才看见她双腿已经从衬裤上洇出血来,她剪开宋婉茹的衬裤然后包扎,尽管痛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宋婉茹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让舒兰觉得慌乱,愧疚、敬佩还有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情绪,一颗心七上八下晃得没有一个着落点。
“我实在是没注意速度和时辰了,哪里能带你坐这么长时间的马呢!”舒兰满含歉意地说,“让你受苦了!”
宋婉茹撩开了贴在额前的碎发,轻轻说道:“这算得什么苦,在我明白生死不能穿越,亲人再不能相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感觉不到别的苦了。”
“那个,你以后还会有至亲爱人的,别难过了……”舒兰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干巴巴的。
她想到出发前,展昭让她带着双蝶玉轻身快骑从小路回开封,而他自己则带着宋婉茹走大路回去,想要拦截证物的歹人则会追逐展昭他们一路。
舒兰和宋婉茹都没有同意。宋婉茹是不看展昭一眼,非要跟着舒兰一起。舒兰是不想拿着双蝶玉,她只觉烫手,这件事像是一张漫无边际的大网,把她笼罩其中,不得喘息。
她后来终于说出来这个秘密,展昭依然面不改色,只伸出手,她诧然,拿出玉佩递出。展昭却举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哎!”舒兰呆住,只听见一只白嘴雀从高处直冲下来,发出苍凉的啼叫。
她从思绪中回神,扶了宋婉茹坐在外面。她看向甲板上兴兴头头的母子,似乎是谈妥了跟商队的合作,要回去开个小店铺。还有一对中年夫妻,都沉默着,男的剥了一个橘子,妇人还是没有言语,却熟稔地接过橘瓣,就像无数次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样……
舒兰心里有些触动,好像有一股热流在心间涌动。想起师父小时教她的每一招每一式,想起两年匆匆才得以一见的父亲,开口还想要说些什么。
就见宋婉茹凄笑着看着她认真地说:“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7.
变故发生在下船之时,果然早已有人守在岸边,趁着乱糟糟的那一刻想要抓住宋婉茹。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恍若未知,脸上依然笑靥如花,朝着岸上亲人那奔去。
那伙歹徒亮出刀,往这边黑云压城一般过来了。舒兰轻跃如同飞鹤扶摇而上,直指最边上那个大个子,看准了他的脖子重重一击,踢了上去。那看起来铁塔一样的身躯,震动得晃了几晃,连连往后退。
他没有防备,刀在胸前就这么徒劳地舞着,竟是没有料到,这个小姑娘的武功这么高。
在他这一晃神间,舒兰已经鞭子挥向另一边上,连刀带人地把那个贼眉鼠眼之厮困住,双腿也同时连环踢招呼中间那个歹徒,让他先刀脱离了手,又舞动鞭子将卷着的人扔到他的身上,顿时两个人跌作一团。
那个铁疙瘩作势举着大刀,返身就要扑过来。舒兰岂能让他如愿,使出轻功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疾飞,拉过宋婉茹就往侧面跑。
那里有一大片的高粱,在风中舞动,她们两向里面奔走去,瞬间就被小树林般的作物隐没了身影。
还有一段路才能回城,势必还会有人手来加以阻拦。
宋婉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要管我了。”舒兰瞪她一眼,前面只有一座高大的庙宇,天色将晚,也只能进去了。舒兰不假思索地把宋婉茹拖了进去。
里面有两排巨大的色彩艳丽的金刚怒目看着她们,显得里面有些仄逼。宋婉茹紧紧靠着墙壁,细看她已经脱力昏厥了去。舒兰不禁也有些进退两难的郁气。
突然想到展昭会不会碰到这样的局面,爹爹也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她的礼物,他忙来忙去究竟在做些什么,这一切还会是意外吗?说不得自己就待不住在开封府的一年之期,师父该是会失望的吧……
正当她思绪纷纷之时,门外传来了些许动静,她紧了紧自己的袖口。
刚才的大个子领着一行人冲了进来,把她越逼越里。她凝神挥动着鞭子应付,却无奈对方人数众多,总有漏网之鱼扑上来,身后的宋婉茹又让她束手束脚,无法施展得开。
正急得心里发焦时,突然间好像正面打开了一个缺口,刚才是潮水涌来,现在则是潮水撤退,让她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终于得以浮出水面,可以呼吸了。
她看清了一众啰喽退后露出的眼前穿着一身玄衣熟悉面庞的人。
舒兰没有多想,乳燕投林一般就要扑上去:“师父你怎么来了这里?就你一个人吗?你怎么找到我的?”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一行人好像忌惮她师父,迟疑着不敢动手,只是全部在他身后摆好架势。
肖红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舒兰,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舒兰露出茫然又痛苦的神情:“你说什么?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吗?我爹呢,他回来了吗?师父你……”
肖红梅苦笑了一下,拿出一个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你离开家的时候你父亲给你吃的是毒药,他总是以为毒药就能控制一切,对陆英也是如此……只怕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师父,你们到底……陆英,你是说陆姨娘吗?”
肖红梅意味深长地点头,“你爹想让我把双蝶玉带回去,官府那应该已经查明这玉的来源。只待到了京城就能凭玉提取存于钱庄的账本,那是你爹和宋大人之间贿赂官员的证据。显然我从你爹身边叛变了,或者说是我和陆英一手策划的这起事件,谁叫他不珍惜陆英呢……”
舒兰只觉一阵恍惚,她有点怀疑这真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吗?没有人回答她,只余秋风瑟瑟作响。
“你自己好好想想何去何从吧!”肖红梅一挥手,一群人像是蝗虫,呼啦一下整齐地撤走了。
舒兰哪里敢在这里逗留,弄醒了宋婉茹连夜赶路,去到托运马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展昭正在寻她。
她的一颗心,好像落回了胸腔。
8.
过去了月余,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原来的安宁。只有在西街卖豆腐脑的王婆婆还惦记着小舒,每每问及,王朝总是说回家去了。
马汉问伙伴:“展大人还是是每去一个地方还在打听小舒的消息吗?这人海茫茫的哪里会找得到?”
王朝回道:“这次出差离小舒父亲的老家很近,也是她父母二人相遇的地方,还说那里出现了一个女捕快,身手很是了得。说不得那就是小舒呢。”
“你说这舒父,本事也是大的。一个乡下的小子,走运娶了镖局的女儿,继承镖局不算。老婆死了,还把他乡下的青梅弄来,青梅的钦慕者也帮他管理着镖局,还能算计宋大人,妄图把他跟自己绑在一起,是想要成为整个京郊一霸啊,贿赂了多少官员?那张存在地下钱庄的名单里可记载得清清楚楚的吧。"
王朝赞同地点点头:“可真是看不出来,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心那么黑。算计了那么多人!还想杀了为他卖命的陆姨娘。可对小舒好是也挺好的,没想到被小舒给揭露出来了。哎,可怜的小舒!”
展昭随身带着舒兰离开前留下的信,信中语气一如往常。那懒洋洋吊儿郎当的神情犹在眼前,“哎,展大哥你不记得了,以前你在京郊救过一个刚刚开始学武,独自一人出来显摆,差点被命丧马蹄的胖丫头,那就是我呀。”
想起这些,展昭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随即又想起舒兰得知全部真相的那一天,一个人蹲在檐下,犹如一只小兽。雨滴落下来,许多溅在她的脸上。
他撑了一把伞想去拉她起来,却不知道说什么,一双脚定定地站在她面前许久。直到湿漉漉的一张脸抬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
绒绒的头发,蹭在手心痒痒的,这种感觉此刻犹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