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
1 你
格罗河水每年盛夏迎来一次汛期。
河水从南方最高的山的谷中一路向南奔腾,奔向南方平原上的希伯来帝国。
我想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祖先是怎么样找到的这样一块富庶的土地的,因为在这个秩序森严的帝国中,最大的正确就是向神明表示感激而并非先祖。
格罗河,我的母亲,愿你与卡米拉永远耀眼。这句话曾经让每一个希伯来人引以为豪。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总是在盛夏将要结束之际,穿上最绚丽的衣服,在格罗河下游的低岸上载歌载舞。那时候,汛期刚刚结束不久,水流仍然湍急,狂躁的河水像是向人们讨要贡品的巨蛇,时不时地会带走几个年幼的孩子。
这是公元301年盛夏的格外晴朗的一天。
我站在格罗河的低地上,看着清澈的河水消失在模糊的远方。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肩膀宽厚,面容疲倦。好久不见。我说。唐,你居然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我逼视着他的眼睛,随后咧开嘴,却难以露出一丝笑意。
“真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男人避开我的眼神,不安的说,声音浑厚低沉。
“是啊。已经过去七年了,我早就记不得我曾经的容颜了。”
那个男人突然抽搐了一下,我看见他的五官在他的脸上扭曲起来。说实话,我从未见过那样令人惊惧的表情。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张扭曲的脸上,写着的是愉快还是忏悔呢?
于是我看着他,欣赏他复杂的表情,我想问问他,那些庆祝节日的人们都去哪里了呢?那些激昂的河水又流向何方了呢?
我想告诉他这是很好的一天,盛夏即将随着夕阳与我们渐行渐远,可是今年没有庆祝的人们,没有!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这是公元301年盛夏的一天。
赫马与希伯来签订停战协议的一天。
2 战士
战士的职责就该是保卫家园。
在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家里,我和所有希伯来的孩子一样,从小就被赋予了极为光荣的职责。
我叫阿尔文,生活在一个士兵家庭。我周围的所有人都认为我会成为一个非常勇敢的士兵,就像我父亲那样。
我的父亲,他在一次护卫国王的任务中失去了一条腿,并以此为荣。实际上,以此为荣和勇敢这两个别人定义的形容不准确。因为父亲失去了腿,回到家的那天,他让母亲毁掉了家中所有关于战争之神卡米拉的东西。
事实上,我早就应该清楚。从那个时候起,背叛的种子已经在我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他在等待着,等待像洪水一样冲垮谎言的堤坝。
......
我参军的那天,我父亲用极其平淡的语调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阿尔文,你听好。为国家而战死,那是一个士兵最光荣的使命,可是你得确切的知道,你是为了谁而死,你的死究竟有什么意义。等你把这些都弄清楚了,你才有资格说你是光荣的。”
就这样,十四岁的我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并将它一起带去了军营。
那一年是公元294年,是不太平的一年。年初的时候,艾布特率领他的秘密军队篡夺了他叔叔的国王之位,随后,有流言说他修改了希伯来的历史。
其实历史对于希伯来的普通民众来说,仅仅只是一种可以被随意弃之不顾的存在。但是,当时的我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身边的人对那些流言如此愤怒。
“他居然敢说卡米拉的坏话!看着吧,报应不会太远的!”
“什么他是神的化身,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东西!”
诸如此类的话,不管在军队还是街市,每天我都可以听到。
我曾经反复思考过那些触动人们神经的东西,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东西叫做道德。早在人类还没有进化到足以建立城市的时候就存在,成为除了食物之后,人们赖以生存的高大壁垒。
3 他
抛开战士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荣耀,军旅生活单调的像一碗清水。而在不起波澜的清水里,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所能期待的也只有每个月半天的休息机会。
那个时候,我们总是会离开希伯来的士兵营,到附近的繁华地段去逛逛。那些地方有很多小城镇的孩子们没见过的东西。从奴隶主举行的赛马游戏到风流场所里花枝招展的娼妓,无不吸引着我们。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唐。
第一次见到他他被打的浑身都是伤。(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男孩,还没有雄浑的声音和宽厚的肩膀。他趴在地上,像一只被抛弃的狗一样。
他的主人是个叫屠勒的奴隶贩子,被称为王城的屠夫。据说落到他手里的奴隶只能盼着早点被卖出去,甚至被火活活烧死都比在他手里好。
巴掌宽扎着铁钉的棍子在屠勒手里挥舞,他陶醉的神情让人联想到了发情期的猩猩。男孩仍然趴在地上,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那双眼睛深邃的像是潭水,此时却极其突兀。也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背部正在被一颗卑微的钉子撕扯,皮肉痛苦的哀嚎,红色的眼泪喷涌而出。
善良的希伯来民众们看着这场精彩的表演,时不时地拍手叫好。
不知道是受了哪位神明的驱使,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把他卖多少钱?”
喧闹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
屠勒眯起眼睛,阳光把他脸上的肥肉照的发亮,那样子格外恶心。
“士兵。你想出多少钱?”
“两个月的俸禄怎么样?”
屠勒吸了一口气,两个月的俸禄,换一个半死不活的奴隶。这买卖我想他还是愿意做的。
终于,他咧了咧嘴。“成交。”;
我就这样得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的长相和希伯来人明显不同,面部的轮廓分明,像是雕塑家手下的得力作品。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背起了他,他没有反抗,但也没有因为疼痛昏厥。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们就此对视。但他身上的血腥味让我无法呼吸,粘稠的猩红液体从他身上转移到我身上。
我突然意识到将来战场上的我会是个什么样子,但这种恐怖的联想又随即让我意识到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
我在一本历史书里看到过希伯来的死敌赫马的介绍,里面除了这些,还讲到了同情赫马人会得到的惩罚——通敌叛国罪之类的。
而赫马人的长相和他实在太像了。
可是我没有打算就此丢下他,让他在希伯来冰冷的大路上就此丧生。因为对于我来说,我背起的并不是一个与希伯来人种冲突的异种,而是神明赐予的高贵生命。
之后呢。我们成为朋友了吗?
啊,这想法未免太理想化了。
4 格罗河的源头
格罗河的尽头也有一个与希伯来帝国相似的国家。
那就是被称为赫马的国家。
我的父辈告诉我,那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个个邪恶的像恶鬼一样,见到他们就应该送他们下地狱去。可是我在公元295年的某天违背了我的父辈们。我救了一个赫马的奴隶,并且没有因此感任何悔恨。
五月。
南方阳光最为温暖的月份,在灾;难没有如期而至的日子里,我们都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
长官喊了我的名字。说有一位亲戚要见我。于是我也成了阳光浴的一员,向总部的外面走去。
当我见到那个自称我的亲戚的人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五雷轰顶。*
那个奴隶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麻布的外衣,最重要的是,他那头黑发和轮廓分明的脸并没有任何掩饰的迹象。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被拽上了某个悬崖一样的地方,进退维谷,错一步则万劫不复。
“你认得他,我还以为是从奴隶贩子手里跑出来的.....”长官用戏谑又意味深长的语调跟我说话,那一刻我想打烂眼前的两个人的头。
“当然。这是我哥哥的奴隶。我哥哥大概是有话要和我说吧。”我故作镇定的回答。我根本没有哥哥,并且我本可以拆穿他,让他被警卫们打死。可是我没有。
“哦?......那你们可得好好谈谈。”他嘴角扬起来,露出更加有深意的笑容。那一刻,我在知道他打算放我一马的同时,也清楚明了了7,这个月的俸禄我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长官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消失。
男孩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谢谢。”他说。
“什么?”
“谢谢。”
第二次重复后,他转身跑开了。不等我询问任何问题。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赫马人的语言和我们是一样的呢?
我对此深感困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逆水而行,来到了格罗河的发源地。那里是一个被群山包裹的地方。父辈口中的遥远北国就静静地躺在群山之中。风绕过群山,带来一阵阵哀婉的离歌。我从未见过的鸟从头顶上的天空掠过,天空湛蓝,美的那么不真实。
我那个时候才发现,我对遥远的北国赫马竟然存在着一种迷恋。这种迷恋源自灵魂深处。仿佛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人在我耳边诉说,将来一定要归去,归去你真正的故乡。
那天黎明的时候,我爬上了屋顶,望着远方等待破晓的格罗河。我知道此刻她已经苏醒,此刻她一定是一位极为慈祥的女性,褪去盛夏狂躁的外衣,她回归了她本真的样子。
格罗河。我的母亲,愿你和卡拉米一样永远耀眼。
我在梦境里喃喃自语。
5 反攻
我人说希伯来所有的奴隶里,几乎半数以上都是赫马人。
这似乎为人们无处发泄的仇恨找了借口。他们肆意虐待自己的赫马人奴隶,好像凌驾在这些羸弱的身躯之上,能让他们像浴血沙场的战士一样光荣。
不过这些到这份上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记得,那是公元296年的10月。那年我十七岁,在命运的岔路口毫无察觉。
后来回忆那段日子,我想史书上会记载,公元296年10月20日。;
赫马帝国对希伯来帝国宣战。艾布特国王被迫应战,但赫马帝国的军队来势汹汹。仅仅二十天即占领希伯来的半臂江山。
我想那应该是那个叫艾布特的卑鄙小人最慌乱的一年。坐上皇位的两年,权利给了他太多的安逸和满足,以至于他早就忘了夺权篡位时候的勇猛,此刻像个慌不择路的苍蝇一样四处逃窜。
耻辱的一个月之内。
大半的希伯来人沦为了亡国奴。
赫马的铁骑兵踏碎了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那一年。战争之神卡拉米没有帮助希伯来帝国。
相反的是,瘟疫、灾荒以及饥饿有如脱缰的野马四处蔓延。
我被送往了前线。
如上所述,战士的职责就是保卫家园。
我和我勇敢的父亲一样,厌恶战争。厌恶那些战场上脱离肢体的断手短腿。厌恶战友绝望的眼神和平民无助的哭嚎。可是命运把我推向了这里,我别无他选。
一个星期前,我的一个战友失去了他的未婚妻。那个可怜的姑娘为了忠贞的信念自缢而死。
两个星期前,我的另一个战友失去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前线的指挥官。据说那位坚强的老人到最后一刻还和帝国的战士们在一起。
“卡米拉神会保佑他进入天堂的。”我身边的一位士兵用极其惊惧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但我没有配合他的义务,于是我说:
“不,他不会。不仅是他,我们都不会。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有进入天堂的资格,而战争,本身就是对生命的亵渎。”
他失声痛哭。
6重逢
卡米拉是北国的神啊。
他来格罗河的源头。
人们说他骁勇善战,当天上的众神企图毁灭人类的时候,他以一当百,在与众神激战之后他将自己的血注入了格罗河,使格罗河成为人们的天然屏障。
......
我的右眼在那次被俘的过程中失明了。
在失明之前,它见证了我的长官,那个耀武扬威地威胁我的长官,是如何像狗一样讨好敌军的。
我和几个战友被捆在了十字架上,夜晚的风让我们难于呼吸,而白天的烈日更是透支我们的生命。
再坚持了几天几夜之后,活下来的,只剩下我一个了。
在我绝望的等待死神到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张面孔俊秀,脸部的轮廓像雕刻家做好的雕塑。
放他下来。我听见他说。
随即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逼近昏厥,但还是用嘶哑的声音叫出了那个名字:唐。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稚气,这让我意识到,那个奴隶少年长大了。他长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了。
我耳边突然有一个声音跟我说:嘿阿尔文,你开心吗?你救的小奴隶升官了,他不仅成了将军,还用他的聪明才智屠戮你的同胞......
真是该死的重逢。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发动战争.....为什么你们要杀希伯来人......”
我的声音愤怒却没有底气。人毕竟都是自私的,即使明明知道那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道理,却仍然希望神把永久的幸运留给自己,而受罪的都是其他人。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他的声音平淡却坚定。“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我们已经心知肚明,终结一场灾难的永远是另一场灾难。”
我没再说话,我感觉眼眶里有东西在源源不断的涌出,它们是灼热的,却同样是短暂的,他们发了疯似的逃离我,于是,我清楚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背叛了我自己。
背叛了我在这场灾难里,仅存的自控与善意。
7罪
唐放过了我。
像我当年放过他一样。
但是,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像他那样知恩图报的心性。
那天起,我将自己变成了机器,希伯来的战争机器。我拼命的杀戮着赫马人,虐待赫马战俘。三天之前,我拧断了一个赫马女人的头,三天之后,我亲手杀死了她年幼的儿子。
然而,我以此为乐,并且乐此不疲。
在哀嚎和鲜血中,我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自己穿着沉重的铠甲,在笑,在跳,在炙热的烈火地狱里。
父亲告诉我,欺负手无寸铁的人就是懦弱。我明白,我就是懦弱的,懦弱的只能够和我肮脏的灵魂共舞。
......
“阿尔文,你听好。为国家而战死,那是一个士兵最光荣的使命,可是你得确切的知道,你是为了谁而死,你的死究竟有什么意义。等你把这些都弄清楚了,你才有资格说你是光荣的。”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除了这副躯体,我的一切都死了。
我突然觉得对不起父亲,即使我记住了他的话,也没有找到死亡的意义。
我听母亲说,父亲的腿是在保护前任国王的时候被斩断的,他因此获得了国王赐予的最高荣誉。
“赫马人为什么要刺杀国王?”
“因为我们的国王占领了他的土地。是他们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那国王就是坏人咯。”
母亲摇头叹息,不再说话。
.......
格罗河,我的母亲,愿你和卡米拉神一样光荣永存。
格罗河下游的河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无数的尸体被河水卷走,一路向南,进入大海。
这是公元300年的盛夏,格罗河的汛期。
这一天,希伯来帝国与赫马帝国在此交战,双方伤亡惨重。国王艾布特强行征用平民充军,引起平民暴动。
人们无法忘记那位神的化身是如何不顾尊严跪地求饶的。
可是哀求,永远是最无力的进攻,一声嚎叫之后,国王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8终结
公元前301年,也就是一年之后。
我站在格罗河的河岸上,见到了那个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这几年来我许酗酒赌博,纵欲过度。过尽了未曾试过的苟且。8
然而不论我怎么样,天神都不会注意蝼蚁。
每日的阳光依然温暖,清风仍然和煦。
就像今天,这是格外晴朗的一天。
那个男人对我说好久不见。
这是极其重要的一天,尸横遍野的惨状,换来了一纸停战协议。
“你知不知道,卡米拉是北国与南国共同拥有的神。我们都受着同一条河的滋养,受同一位母亲的养育。”
“别说了。”我哀求道。
“我的家乡在北国。”他顿了顿,“那里的河不像这里一样湍急。我想那大概是格罗河最具母性的一面。每年的春天,冰雪会融化,有雪水注入的格罗河纯净到空灵的境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不奢望去融入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没有放我们。他在一个秋天,让我们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一群希伯来人闯入我们的家园,他们拥有与我们相同的语言,可是却把我们变成了他们的奴隶。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能换回我们的生活的,只有战争。”
他苦笑着,望着格罗河的河水。这条注入卡米拉血液的河流失去了他清澈的资本。
我望着这条川流不息的大河,望着在我眼前绽放的枯荣岁月,一种窒息感向我逼近,我跪了下去,望着失去家园的格罗河的子民,泪流满面。
“你看,卡米拉生我们的气了。”唐转过头看着我。
“是啊,他生气了。”
格罗河,我们的母亲,到头来玷污你的人,竟然是你的子民。我穿着那件许久没有洗过的肮脏衬衣,面对奔腾的河水,放声大笑。
人啊,就是因为不懂得珍惜才不配得到同情。
一场战争终结了一场战争,然而硝烟散尽后,得到的却不是和平,而是一片废墟。我生活的村子已经被摧毁了,大多数人死的毫无意义。
“结束了,兄弟。”我对他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在我一跃而下,进入格罗河冰凉的河水时。
我小声地喃喃自语:“下一次,我们地狱里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