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编辑室里,沙默一边抽烟一边伏案校对。
他已经将本期杂志其他各种投稿和文稿校对完毕,只剩下“党委书记论坛”这个栏目,其中包括四篇来自基层党委书记的政论文章,有企业的,有机关的,有农村的,也有学校的,从不同角度对当前宣传思想工作加以理论和实践探索,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为了使其文字更加严谨,并按时交付印刷。他只能给上述四个单位的领导挂电话,通知他们派宣传部长来进行校对。他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在人员缺编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一种过渡的办法。
上班后,沙默就告诉文书宛霞,今天他在编辑室组织指导杂志校对,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就不要找他了。
不久,机关工委的向部长和岫石县红旗乡的郑书记陆续到来,寒暄几句之后,他们便进入工作,编辑室虽然房间不大,三张桌子还是可以容纳三五个人同时工作。
机关工委的向部长是多年的宣传部长,对这种工作十分谙练,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机关工委书记的文稿校对完毕,因为,这篇稿子也是由他起草并执笔,由工委书记审定的。之后他与沙默和郑书记握握手告辞离开。
红旗乡的郑书记也很快完成校对,而且还进行了个别的修改,这是他署名的文章,当然要竭力保证质量。岫石县距城市较远,郑书记起了个大早风尘仆仆驱车赶来,这让沙默有些感动,挽留郑书记吃过午饭再回去。
郑书记豪爽地摆摆手,“不必了,乡里工作繁忙,还要去农委办事,改日吧!感谢沙主任的抬举,欢迎沙主任到红旗乡视察,那时我们再好好喝几杯!”
沙默只好在市委大院里,将他送上满是灰尘的轿车。
将近中午,教委的宣传部副部长戚雪敲门进来,沙默有点疑惑,不知她是来校稿还是来办事。
“沙主任好,我来校稿!”
三十多岁的戚雪白白胖胖,逢人先笑,眼睛眯成一条窄长的缝隙,和蔼可亲,在市委宣传部很具人缘。
“哦,戚部长来了,只是中午前怕校不完吧?”
“没事,中午我就在这里校对,”她见沙默不解,又笑了说,“下午,我和几个女同事约好去逛街,沙主任,你得支持呦!”她的眼睛眯得更窄。
“哦,这样啊,支持支持,那你中午就在这里校对吧!要不要我到机关食堂给你带些吃的来?”
沙默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将近食堂开放时间。
“不用啦,沙主任看不出来我在减肥啊!”
说完戚雪自己吃吃笑了。
“呵呵,那没办法了,我可没处去给你买减肥药!”
沙默也调侃着。
“那是呀,我可不敢,不过要是嫂子想减肥,沙主任肯定就有处买了。”
沙默是教委出来的干部,妻子柳淑彦至今还在教育培训部门,跟戚雪也算是熟人,所以戚雪才开玩笑。
沙默把戚雪留在编辑室,自己去了食堂。下楼时候,遇见在五楼办公的政研室《莲城政研》编辑室的万可。万可是沙默的下届学弟,也爱好文学,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习字,不吸烟不喝酒,就是爱打麻将。
有人说,万可打麻将完全是一种自我沉沦。他比沙默早几年到市委机关,本应该是实职处长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只是个副处级调研员,妻子也离了婚,自己带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所以心灰意冷,终日以麻将为伴。
他凑近沙默的耳朵,颇为神秘问:“怎么样,下午出去整几圈?”
“呵呵,”沙默淡淡笑着,“哪里有时间啊,我可比不得你悠闲自在,下午还要校稿,明天必须付印,否则就失职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
“你们编辑室还没有补充人员啊?”他问。
“是啊,每天两头拽我,没办法呀!”沙默诉苦。
“咦,”他忽然盯着沙默看,“要不,我过去,你跟部长推荐一下,在这里实在是没有意思。”
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沙默。
沙默吓了一跳。心想,我那不是请了个大爷过来。
“呵呵,你的能力还用我推荐,直接找部长完全没有问题,我绝对欢迎!”
“你还认真了,我开玩笑呢!”
沉默一会儿,万可才说话。
沙默发现他的脸色发暗,甚至有些阴鸷。心里暗想,估计他真的是想挪挪地方,自己的回绝可能伤了他的自尊心,或许他会记恨自己,那也没有办法。
之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进入食堂后忙着各自买饭菜。
吃过午餐,沙默没有马上回编辑室,而是到一楼办公厅转了转。
办公厅的干部常在中午下象棋,沙默的象棋水平在机关内部绝对首屈一指,无人能及,所以常过来看一会儿或玩上两盘。今天他没心思下棋,便只是观战,偶尔评论几句。两盘棋后,看看手表,马上下午十三时了,估计戚雪此时应该校对完毕。便回了编辑室。
门虚掩着,一推门,见戚雪正侧身朝着门挂座机电话,与对方聊得火热。这并没有什么。令沙默惊愕的是她的姿势。
戚雪一只胳膊肘拄着桌面,手里拿着话筒讲话,另一只胳膊居然横担在椅子靠背上,这使得她的整个前胸突出出来,原本她外面穿了米色件风衣,此时脱了下来丢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一件薄而紧的绒衣包裹着汹涌的胸部,而且,其中一只竟因地制宜巧妙地搁置在桌面上,随着戚雪讲话时的动作,呈现前后左右的滚动状态。
这个情形让沙默有些尴尬,有些惊诧,也有些不悦。毕竟这是别人的办公室,毕竟你是个有素质的女人,毕竟……
看到沙默进来,戚雪便对电话里说:“不聊了,沙主任回来了,见面再说!”然后放下电话对沙默歉意地一笑。
“不要紧,你忙!”
沙默坐到桌子对面自己的椅子上。
然而,因为戚雪的姿势未变,那只搁在桌面上的球体仍旧舒服地躺在那里,且正对着沙默。
“怎么样?”沙默窘迫至极,就扭转脸,朝着窗户的方向问。
“哦,全部完成,你审阅!”
戚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失稳重。急忙直起身,身体归于正常位置。
“什么审阅呀,戚部长的工作没问题,而且这还是为你们教委书记校稿,我绝对信任!”
沙默这才转过头来。
“那好,沙主任,要是没有问题,我就回去了。”
说完,戚雪穿上风衣拎起挎包扭着肥硕的屁股走出编辑室。
沙默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与教委一位资深的男性副主任有着特殊的关系。而且这位教委副主任的妻子曾到教委机关去闹过,但后来却否认丈夫有外遇,据说,教委副主任的妻子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据说,教委副主任喜欢的就是她的这身肉,据说她的丈夫也知道她与教委主任的关系,但并没有闹,至今保持一种沉默,据说,教委副主任承诺负责她儿子从小学到大学的费用,并负责安排工作。可教委副主任对自己妻子给予怎样的承诺就不得而知,不过据说,妻子似乎默认了他的这种外遇。
沙默觉得,这种情形虽然司空见惯,但闹得满城风雨,不能不说还是一种失败。毕竟这是一种隐私。
沙默想起社会流传的一句话:“情人人人有,不露才够手”,觉得颇有意味。尤其机关里的男人,似乎大都有着某种神秘鬼祟迹象,但却极少危及家庭,或者说已然危及了家庭婚姻,但外人却无从知晓。这似乎意味着,沉默是维护家庭婚姻结构稳定的一件法器。
沙默沉思良久,才从戚雪转移到工作上来。他将戚雪的校对稿认真看了一遍,还好,基本没有问题,只是有几处标点不够准确,他改了过来。
对于公交公司没有及时来校对,他有些生气。
想要挂电话问问,又觉得不合适,这很容易造成一种误会,给宣传部长的工作带来不利。毕竟基层宣传部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市委宣传部工作的,作为上级宣传部门,应该全力维护他们在基层党委中的威信和利益,进而调动他们从事宣传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沙默在编辑室里枯坐,接近下午十四时了,公交公司的人还是没有到。沙默忽然想起,公交公司那个叫欧阳的女宣传部长是新近安排的,可能工作上还不明就里,不知轻重,想了想就决定避开公司党委领导,直接给公交公司宣传部挂电话,给他们留有一定的回旋余地,不至于让他们过于被动。
他翻开电话册查出号码,拿起话筒准备拨号。这时,叩门声轻轻响起,他举着话筒说:“请进!”
一个修长的女人身影轻盈而入,带着一股浅淡迷人但绝不夸张的清香。让人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有一个清丽的女人来到了身边。
沙默历来讨厌女人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道,因为他有过敏性鼻炎。但对这种味道不仅不反感,甚至也不想拒绝。
“请问,您是沙主任吧!”
女人有一种播音员般清晰悦耳的嗓音。
这种语言似乎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定。沙默平素所听到的大都是,“沙主任在吗”或者“您是不是沙主任”之类的询问,沙默从事文字工作,也喜欢研究语言,这种语言形式让他耳目一新。
“唔,我是。”沙默简洁地回答。同时,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位美丽的女人是谁,还是礼貌地问:“请问,您是——”
“沙主任好!哦,我是公交公司宣传部的,叫欧阳若岫,章书记派我来校对刘书记的文稿。”
“好好好,欧阳部长,欢迎,请坐吧!”
沙默热情地招呼,毕竟到这里来的是客人,是来协助工作的,以礼待人还是必要的。
女人迟疑一下,大概在思考坐在办公桌前还是坐在沙发上更为合适。
沙默看出女人的谨慎得礼,便说:“别客气,随便坐!”
女人便坐在沙默对面的桌前,似乎这样更有益于交流。同时把自己一侧肩上的挎包放在沙发座椅上。然后对沙默笑笑。
“对不起沙主任,早晨章书记就通知我了,我忙于整理宣传部要的另一份关于先进集体事迹的材料,就晚了一些来,应该不会影响工作吧?”
几句话说得沙默有点脸红,差点误解了人家,幸亏自己没有挂电话。
“来得及,来得及!”他急忙消除对方的歉意,想了想接着说,“对了,欧阳部长,先进集体那个材料也是交给我的,一样一样来,别着急!”
“噢,那太好了,正好可以向沙主任请教!”
女人有些快活,眼眸中流溢出一种迷人的东西。
“呵呵,都是一个战线的,不存在请教,相互提高嘛。”
沙默谦虚地说,他躲开女人美丽的眼睛,扭脸看向窗外。这与之前躲开戚雪的目光不同,前者是对庸俗的不屑,后者是对高贵的不堪。
“那好,我可以开始了吗?”
欧阳若岫低头看看自己的腕表,似乎在计算时间。
“你先忙,我有些事情要去办公室处理,很快就回来。”
沙默把刘书记文章的校样和原稿递过去,然后离开了编辑室。
出了门,他长长出了口气。
沙默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到压抑甚至窒息。确切说,他是逃离了由一个女人美丽形成的窒息氛围。
在这个美丽女人面前,他有些自惭形秽,那是一种高贵的美丽,不容丝毫质疑的美丽。沙默见过美丽的女人,现在看来,那种美丽仅仅是一种美丽的躯壳,而欧阳若岫的美丽是一种氛围,一种气场,一种形神兼备的韵味。同时,这种美丽的高贵,也给人一种距离感,一种离心力,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警示。
沙默摇摇头,似乎不相信世上居然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而且真实地就在自己身边。这让沙默不由得怀疑自己对女人的审美水平,是不是过高地评价了她的美丽,不然,为什么别人似乎无动于衷而自己却被她的美丽惊骇。或者说,这种美丽完全符合自己的审美观,是对自己审美观的一个具体的栩栩如生的诠释。
看来,似乎只有后一种解释能够阐明这个问题。
沙默到办公室转了一圈,宛霞告诉他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让他放心组织校稿。他又到几个处室走了走,各处室大都只有一两个人,也有的空无一人。估计都出去跑自己的工作了。
在走廊里,他吸了一根烟,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返回编辑室。
他朝抬头看他的欧阳若岫微微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对面的欧阳若岫埋头校对,她对工作很认真。一头浓密柔滑的齐耳短发如绸缎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发丝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中隐隐透出一种发亮的咖啡色,显得静谧而迷幻。
沙默失神地凝望片刻,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尴尬地收回目光,伏在桌上,将前三份校对稿按照顺序整理好放在桌面上。这时,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破坏了编辑室的安静,也让沙默和欧阳若岫都惊得抬起头。
戚雪挂电话时,把座机放在对面桌的桌角。见沙默要接电话,欧阳若岫把座机递到沙默的桌上。沙默感激地朝她笑笑,抓起话筒。
“喂,找沙默。”
沙默马上听出是韦伟的声音。韦伟的声音有点女性化,比较柔和,今天声音却有些大,好像是在室外,沙默便让话筒离耳朵远一些。更让沙默感到惊讶的是,韦伟很少给自己挂电话,因为江中蛟每次约他大都直接拨叫他的手机。
欧阳若岫很知趣地站起来要回避,沙默用另一只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她不必回避,欧阳若岫就继续埋头校对。
韦伟通知他江书记想和他聊聊,让他五时整到南山宾馆,韦伟会在那里等候。
将近十六时,欧阳若岫终于抬起头来,将垂落的一头散发轻轻向后一甩,挺起颀长的脖颈,以年轻女人常用的姿态,朝右上额吹了一口气,所有的头发居然有序地回归到原处,环绕着一张俏丽脸庞。
“都校完了,沙主任看看行不行!”
她将校对稿递给沙默。
“哦,不错,很认真啊,字写的也不错,看来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呦!”
沙默真诚地称赞。
“那里呀,以后还要沙主任多多指导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谦逊地说。他们的目光短暂对视,之后又迅速躲开。
“指导谈不上,但你是新部长,如果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地方尽管说话,扶持基层宣传干部也是我们一项重要的工作。”
“那我就回去了!”她拎起自己的挎包,沙默注意到那是一个暗红色的精致挎包,估计价格不菲。
不知为什么,沙默居然把她送到走廊里,这是前所未有的。
“咦,对了,”她忽然转身问,“沙主任,另一份材料我后天送来可以吗?”
“可以。”沙默点点头。他觉得她太高。
“到时还请沙主任帮助审一下,看看是否符合要求。”
“可以。”沙默又点点头。他还是觉得她高。
欧阳若岫这才扭身,沿着长长的走廊,聘婷而去。
沙默注视她背影片刻,然后回到编辑室。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尽管美丽,但那是一种略带忧郁的美。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早就认识她,她也更应该记得他,虽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但毕竟在工作上还是有所交集,却为什么彼此装作不认识呢?
就因为她美丽?是的,这就是原因。沙默对于美丽女人常常如此,从不刻意接近,也不会谄媚讨好,他不想让女人对他有所猜测或者戒备被女人当成采花贼一样防着,于他而言,是一种无地自容的莫大耻辱。沙默觉得,这层纸应该由女人来捅破似乎更为自然。
可她呢?从她那闪烁的目光中似乎可以断定,她肯定认出了他,但她也没有如其他女人那样迫不及待表明身份,拉近关系。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有资格矜持,抑或故作矜持?
沙默点燃一支香烟。烟雾袅袅而动。电话骤然响起,铃声急促,连烟雾都被惊散。
电话是葛啸打来的,他说有要事告诉沙默。让沙默抽空去一趟他办公室。沙默放下电话继续思考。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女人有着深厚的背景。也就是说,有着在官场上倨傲的资本。
沙默曾参加一个朋友在郊外度假村的聚会,策划者是中心医院干诊部副主任苗云云,她的丈夫是某医院行政副院长。酒后女主人安排打麻将,沙默同桌的居然是三个女人。其中一个高个子三十几岁的女人似乎有些冷漠。玩了一会儿,苗云云从别的房间过来,拍拍沙默肩膀说,老弟,你好福分啊,三个美女陪你,尤其这位,是我们仲书记的亲妹子呢,这档次不低吧!那高个子女人居然毫无表情,只是专注于自己面前那副牌。
所说仲书记,是前任市委书记仲连山,后来调任省会城市任市长。可这对于沙默来说毫无意义,他从不攀龙附凤,巴结权贵。倒是那女人的傲慢,让他玩心顿无,醉意渐浓。玩着玩着,居然歪头睡了。令几个女人颇为失望,只得散了牌局。
现在看来,这女人应该属于有背景的那种。
思考女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沙默叹息一声。瞥一眼墙上的石英钟,陡然然跳起来。
石英钟的指针马上指向五时。他差点忘记了那个重要的约会,至于葛啸那个电话,更是丢到九霄云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