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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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每到五月槐花开放时节,我都会来到农村老家那片古老的槐树林赏花散步。

一棵棵老槐树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绿叶掩映之下,雪一般洁白的槐花缀满枝桠,那洁白细腻的花瓣,似白玉精雕细琢而成,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温暖和煦的阳光穿透密密麻麻的绿叶缝隙,留下一地斑驳细碎的光影。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风儿轻轻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林间香气怡人,宛若人间仙境。

缓步徜徉林中,静静享受着这份静谧的美好,摘下一串柔软而又清凉的槐花,幽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在心肺里留下持久的清香。

那年你曾经爬上高高的树干,摘下一大串带着枝叶的晶莹剔透的槐花,抛给在树下等候的我,愉快地笑声犹如飘扬的音符,在槐树林里快乐回响。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往事犹如梦境一般,如繁花似锦,却又带着一丝寒彻入骨的悲凉。

剪一段时光,放在人生的最美段落,当年你的华丽出现,点亮了我双眸中那最绚丽的一抹明媚,成为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眷恋。

“五月,咱村小学新来了一个教书先生,是个小伙子,听说是省城下来支教的,村里人都去看热闹了。”翠花冲我喊完这句话,就像燕子掠水一般匆匆飞走,剪尾点破水面,漾出一道细微的涟漪。

正在大门口筛玉米粒的我,匆匆将簸箕放在台阶上,紧随着翠花的身影向村外跑去。

学校那个教了三十多年书的先生前些日子得了脑溢血,孩子们已有很多天没有上过语文课了,村民们非常着急,听说来了一位新老师,对于盼望已久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犹如百米冲刺一样竭尽全力奔跑,却还是追不上翠花那轻快如飞的脚步。路过村北那片槐树林,那里土生土长着几十棵碗口般粗细的槐树,正值五月花开时节,眼中是白茫茫的一片,枝头犹如覆盖着一层白雪,空气里弥漫着勾魂摄魄的清香。

我生来便与槐花结下不解之缘。在俺们村,村内人家的房前屋后、空地沟渠,槐树随处可见。

奶奶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正值五月槐花盛开,香气溢满整个村巷,便给我取了“五月”这个名字。

花有千万种,我却独爱槐花。没有人刻意去种这些不起眼的槐树,很多时候都任其自生自灭,但这些槐树默默经受着风霜雨雪,暑往寒来,含辛茹苦证实着自己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当白玉般的花儿悄然绽放,香气扑面而来,人们才会突然想起,原来她们一直与我们朝夕相伴。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学校门口,发现早已聚集了不少村民,圈子中央是一个身材挺拔、一脸腼腆的小伙子,他穿着雪白的衬衣,黑色长裤和同样黑色的松紧口布鞋,手里提着铝制饭盒和装满其他生活用品的网兜,背着打包整齐的深蓝色铺盖。

大队干部吆喝乡亲们往后让,大声向围观的男女老少喊道:“这是省里派来咱村支教的韩杰老师……”

我站在围观人群的末端,并不能看清小伙子的面孔,村民的议论和突然响起的掌声,让我无法听清楚大队干部后面的话,于是我拨开那些阻挡视线的臂膀,挤到了人群前面。

干部说带小伙子去学校宿舍,让村民们不要跟着,当我挤到最前方,终于近距离看清了他的面孔,而他的目光也刚好投向我,短暂注视之后,他对我露出了犹如春暖花开的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韩杰,尽管他的笑容是那样短暂,但我却突然觉得这样的笑容好似在哪里见过。嗯,我想起来了,就像我喜欢的槐花那般清雅脱俗。

我19岁一直对爱情充满朦胧的心灵就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豁然明朗,那个曾在心中孕育已久的完美形象就这样真实的降临在我眼前,让我的双眸闪现出最华丽的一抹明媚。

我不知为何羞涩起来,面颊也开始发烫,迅速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就像一只正在寻觅果实突然眼前一亮的鸟儿,带着莫大的喜悦和满满的收获,在浩瀚的苍穹之下展翅飞翔。

1986年5月,我的心扉第一次为一个异性打开,他的华丽惊现,美好的徜徉在我的心里,驱散了我心头所有的孤独与迷惘。

“砰”地一声撞开屋门,奶奶正在土炕上盘腿缝补界山门那条灰色的布帘,旁放着针线簸箩。

“奶,村里新来了一个教书先生,是个小伙子。”我内心依旧充满着兴奋与激动,言语之间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奶奶没有抬头,继续撩着手里的针线,老花镜后面是一双慈祥而又浑浊的眼睛。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屋里听见街上有人喊了,这下好了,学校里又有教书先生了,没人整天抱怨了。”

“奶,你知道吗?那个先生长得挺好看的,穿得也干净,听说是省城里来的。”我兴冲冲地说。

“省里来的先生吗,当然和庄稼人不一样了,这门帘用了很久了,布都糟了,上两天让你给洗破了,补补接着用。”奶奶敷衍着我的话,似乎觉得这件事与家里无关,低头继续着她手里的针线。

“奶,中午咱吃啥?”

“院子里有豆角,摘几根擀面条吃吧。”

我来到院子里,先把那会儿没有筛完的玉米粒筛完,然后剁些菜叶掺和一些麦麸喂了院子里散养的几只鸡,接着摘了一些豆角,想起堂屋早上的锅还没刷,于是挪开木锅盖,舀了一瓢水,用高粱穗做的炊帚把大铁锅刷干净。

父母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也是我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老人家不识字,但人很善良,从不背后嚼人家舌头根子,遇上事也不和人争执。

我只读过村里的完小,然后就和奶奶学着一起编篮子。每到春天,我和奶奶到处去采一些合适的柳条晒干保存,到了编篮子的时候再把柳条泡软,这样编东西才方便。

家里的各种簸箕、篮子、筐、针线簸箩都是自己编的,每逢镇上大集,我便和奶奶一起挑着那些手工做的家什去卖,本村和附近村庄很多人家都是用的我家做的家什。都是乡里乡亲的,挣不了几个钱,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求温饱而已。

我来回拉动着风箱,凝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若有所思。在我们当地,有姑娘16岁就嫁人了,媒人也常到我家来说媒,介绍的不是本村就是邻村的,我也见过几个,有的我不中意,有的嫌弃我的身世。奶奶也为这事替我着急,总想着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但我舍不得她老人家,我心里明白,她也舍不得我,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时会躺在西屋的土炕上想,我总会遇到心目中那个意中人,当生命的夏花绚烂绽放,美好的爱情一定会悄然来临。

当韩杰在我眼前出现的那一幕,似乎有个虚幻的影子在轻轻抚动我那根纤细的心弦,弹奏出婉转悠长的天籁之音,那是一首我曾无数次低声吟唱的爱情序曲。

喜欢一个人,居然是那么轻易,有时仅仅是一个秋波荡漾的眼神,亦或是一个短暂地嫣然浅笑,便会令人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抬头向门外望去,视觉里呈现着一片深蓝色天空,那越来越深的颜色犹如明净的天湖一般清澈,即将回落地平线的那轮残阳,在色彩斑斓的晚霞之间,散发出最后一束金灿灿的光线,在老旧糙裂的木门上浮光掠影,留下白昼最后的痕迹。

和奶奶一起编着盛粮食用的大簸箩,一根脆软且带有韧性的枝条突然弹起,打中了我的右臂,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淡紫色的划痕。

“月儿,你寻思啥呢?”奶奶担心地问道。

“没啥,没插好。”

每到学校放学的时候,我都会来到村北那片槐林,可以远远望见学校大门。当放学钟声敲响,在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声中,韩杰总会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大门口,微笑挥手道别。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他的一切,我喜欢看他那笔直挺拔的身影,喜欢看他那帅气明朗的面孔,喜欢看他那清爽整洁的穿着,喜欢看他的每一个举动,总之喜欢有关他的一切一切。我对他的爱慕之情随着青春最美的光阴逐渐升华和蔓延,相思毫无保留发挥到极致和顶点。

我多么希望能再次盼到那个令我望穿秋水的温和笑容,或许是相距有些遥远,他好像未曾留意过我的存在,当他的身影从学校门口消失之时,我的内心突然多出了几分惘然。

又一天临近学校放学,我匆匆放下手中的活儿,爬上东间的土炕,在躺柜里找出那件最喜欢的红色衣衫,穿上之后站在镜前反复观赏着自己。那是去年奶奶托镇上的裁缝给我做的,平时一直舍不得穿,奶奶知道我非常喜欢这件衣服,还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再给我做件一模一样的,用最鲜艳的绸缎。

镜子里出现了奶奶弯腰驼背的身影,在我身后唠叨着:“月儿,你干啥去,怎么想起穿这件衣服啦。”

“没啥,就是想穿了。”我不能让奶奶猜到我的心思。

奶奶又回到堂屋编簸箕了,街里的李婶前天来了,说家里的簸箕破了,请我家再给编一个。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学校放学还有五分钟,我用木梳匆匆梳好头,又整好衣服皴褶,然后奔向堂屋的门。

“你做啥去?”奶奶见我面露喜色出门,理所当然要问个门道。

“我找翠花去。”

“早点儿回来,我和了面晚上烙饼。”

“知道啦!”我怀着心中最美好的期待与憧憬,就像即将打开通往幸福的大门,愉快地奔跑在通向村外槐林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身后扬起阵阵淡黄色的轻尘。

我满怀期待面对学校大门,身后是乳白色的浩瀚花海,盼望着那个人在视觉里呈现,他这次一定会看到我的,因为红色总是很显眼。放学钟声响了,我心潮汹涌,思慕之情犹如即将溃堤地洪水尽情翻腾。和往常一样,他送完孩子准备离去的时候,是槐花林前那一抹耀眼的红色,挽留住了他的目光。

躲在云后的太阳悄悄露出了头,散射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红色衣衫,照亮了我乌黑发亮的头发,照亮了我清秀的面容,整个大地笼罩在温暖的光影里。

我不知为何突然对他笑了,这是一个女孩源自内心的笑容,好似一团温柔的火焰,甜蜜而又温暖。

他面露笑容,梦一样向我渐渐走来。我激动地呼吸着,埋藏在胸中的那颗心在剧烈地燃烧,就这样默默地期待梦想与幸福的到来。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听到他那浑厚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

“你好。”我轻声回答着他的问候,突然感觉脸在发烫。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说。

“嗯。”我轻轻地应答着,脸颊犹如枝头成熟待采的红苹果。

“喔,我想起来了,刚来学校那天,乡亲们都来欢迎我,我看到你了。”

“那天……我和村里人一起去学校看新来的先生了。”或许是源自内心地激动,我说话都开始支吾起来。

他笑了,露出了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

“你来多久了?”我明知故问。

“大概八、九天吧。”他说。

“你一直住在学校里吗?那你怎么吃饭呢?”

“自己做,大队里挺照顾我的,给我送去了米面,我付钱给大队,不能白白占用国家粮食,干部不要,说好好教书就行。”

“那你买菜呢?”

“邻村和镇上都有集市,我一次就买下几天的菜。”

“听人说,你是省里来的?”

“我家在省城,省里有文件选派教师到农村支教,我想锻炼一下自己,体验一下基层生活,咱村乡亲们对我很热情,人也都很淳朴。”

他用了一个词“咱村”,我听到这两个字感到非常亲切。

“我是省师范毕业的,刚出校门不久,想历练一下自己。”

“师范是一所什么学校?”我突然问道。

他脸上划过一丝错愕,随后又平静如初,回答道:“是一所大学。”

我并不知道他所说的究竟是一所怎样的学校,因为我只上过小学,和我一样,村里那些同龄人很多仅是上到小学和初中,然后大多做起了农民,只有家里路子广的去了县里工厂上班,这些年全村都没有出过几个高中,大学两个字,对我来说好似天边那么遥远。

“这就是我申请到乡村支教的原因,我听说大多数农村并不重视教育,教学条件也不太好,不少人还是文盲,国家在建设,科技在发展,只有不断学文化,才能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

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我依旧被他的谈吐所折服。

“真好,你上了大学,可惜我家里条件不太好,奶奶说一个姑娘家早晚会嫁人的,做买卖能算清账就行了,我只上了村子里的完小。”

“这正是农村教育的通病,很多老百姓认为上学没有什么用处,祖辈留下的传统,能把地种好就行了。”

“种地也需要文化吗?”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当然,种地需要考虑如何增产增收,考虑如何改良品种,考虑怎样防治害虫,这都需要文化,一些先进国家都开始推广机械化了,我们还依然用传统的耕作模式,大多依靠人力。”

我睁大眼睛,这是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事情。

他说:“所以我计划在学校里开个成人扫盲班,吸收一批想要学文化的人,读懂和理解科技书籍上的知识。”

在我还没有遇见韩杰之前,从未听到过如此令我高山仰止般的谈吐,除了喜欢更多了一份钦佩。

“那好呀,你什么时候办班,我也想参加。”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明天我会在学校门口挂个小黑板,写上办班理由,希望老乡们参加。”

“那我等着你呀。”说完这句话,我再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之情,转身准备逃走。

“我叫韩杰,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五月!”我甩下这句话,羞涩地转身跑了。

韩杰做通了大队干部的工作,还在村子里的大喇叭广播了,第二天学校就挂起了招生小黑板,和我一样报名的共有十几个人,年龄参差不齐,既有我的同龄人,也有四五十岁的村民。

“奶,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办了一个成人学员班,我想多认识几个字报了名,你知道吗?就连村东五十多岁的刘大伯都报名了。”

奶奶坐在堂屋的板凳上低头编筐,她并不知我此时快乐的源头所在,只是随口答了一句:“早都过了上学的年纪了,还学啥呀学。”

“先生告诉我的,做农民也要有文化,要想着怎么翻地怎么增产,怎么施肥怎么预防害虫,怎么读懂科教书上的知识。”

“你几时见过先生的?”奶奶的突然发问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嘴。

“就在昨天。”

“昨天?在哪遇见的?”

“路上。”我的仓促解释并不能轻易打消奶奶的疑问。

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奶奶最清楚我的脾气秉性,知道我什么事喜欢做,什么事坚决不做。奶奶不再言语,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我知道自己的回答无法得到奶奶的信服。

“您好像不同意我去?”

奶奶直起腰,从身旁的柳条堆里抽出一根柳条,然后说:“既然村里有那么多人去,你愿意就行。”

韩杰的课选在每天晚上,地点是孩子们平时上课的教室,再次回到离开多年的教室,我是那样熟悉与兴奋,从而能弥补我所失去的东西。

那些破旧的课桌犹如一张张经过岁月洗礼的老人的脸,但每个桌面上都整齐摆放着崭新的作业本和铅笔,那是他自己花钱为大家精心准备的。

面对讲台下十几名特殊的学生,他那洪亮且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充满灰暗和陈迹的教室里响起,他用的是自己精心准备的教案,除了拼音认字组词,讲课中还时常引用古诗词。

他时而翻书讲课,时而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着漂亮的板书,而我很多时候都在脉脉含情注视着他的脸,喜欢他讲课时的表情和语气,包括与之相关的任何肢体语言。或许是爱情赋予的魔力吧,我不仅欣赏他,还认真用笔记下了他教得所有内容。为了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他每天晚上只讲一堂课,一堂课一个小时。

指缝很宽,时间太瘦,我第一次觉得时间是那么短暂。每天能上他的课是我最喜欢的事,就如同等待着一个沉睡千年即将醒来的结果。

每次准备从家里出门去上课,我都会坐在镜前,用梳子精心梳理那一头如瀑的长发,然后把头发重新束起,扯平衣服上的每一道皴褶。我每次精心装扮,只因那一句古话:女为悦己者容。

奶奶在堂屋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不就是去上课吗,用得着这么打扮吗?这些天你一直在照镜子,那些上课的都这么打扮好才出门吗?”

“奶,没啥。”

“没啥?你不会是喜欢那个省里来的先生吧。”

我的心突然一惊,不知奶奶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女人都会懂女人的心思,有时并不存在年龄差距。

我遮遮掩掩地答道:“人家是省城来的,又有文化,怎么会看上我。”

奶奶好像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没再吭声。

去往学校的路上,想起刚才和奶奶的对话,我突然意识到,我和韩杰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家庭背景不同,受教育程度不同,理想和信念不同,我不知道,对于他的喜欢究竟是不是一种奢侈。

一连几日,教室里已有几个村民不辞而别,再也不见前来上课,他们受不了这份约束。或许那些离开的村民骨子里依旧固执认为,学文化和做农活,上学和做小买卖,不会存在太多关联,会几道算术能算清账就可以了,他们从未明确过自己的目标方向,更谈不上什么远大理想。

韩杰有时候会给听课的人留作业,但第二天总是有几个人的本子空空如也,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的学生确实难教。而我的作业都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他每次都会表扬我,听到那些赞许的话,我的心好似吃了蜜一样甜。

每天放学我都故意留到最后,想多一点时间了解他。一天等到人们走完,他从讲台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字帖递给我。

“五月,你的字最近很有长进,经常练练一定会写出一手好字。”

犹如得到了一件令人爱不释手的宝贝,我强忍着内心欢喜,把那本字帖轻轻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件珍贵易碎的艺术品。

“喔,对了,字帖上的字有些你不一定认识,我再送你一本字典吧。”

他转身回到讲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字典,然后递给我说:“我来支教的时候,又买了一本新的,这是我上学用过的字典,一直陪伴我读完大学,不要嫌旧。”

我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字典,那是一本颇具年代感的书,纸张都磨出了茸茸的毛边,打开扉页,上面还写着他的名字。我很喜欢这本字典,这是他用了很久的东西,并且还写着他的名字,比送我一本新的更有意义。

“谢谢你,韩杰老师。”

“叫我韩杰就可以了。”

我注意到他的深蓝色上衣口袋处有一个三角形的破洞。

“你的衣服破了个口子。”我善意提醒他道。

“今天早晨才让柜角挂的,凑合着穿一天,宿舍里没有针线,明天我去村里的小铺买。”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吧,我会针线。”

“不用不用。”他非常客气地往后让了一步,躲避着我伸过去的手。

“你是怕我补得不好?”

“不是不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而我却又往前迈了一步,不由分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不用,不用。”他躲闪着,慌乱之中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随即就像触电一般条件反射般放开。尽管只是偶然,我仍然感觉到了他手掌那一瞬间的温度,那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我们都突然意识到了刚才的“冲动”。他红着脸默不作声,我轻轻垂下头,也有些难为情,但我真心想帮他补衣服,情愿为他做一切事情。

“你送我字帖和字典,我帮你一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你们男人不擅长针线活儿,还是脱下来让我补吧。”我的语气非常轻柔,就像在哄即将入睡的婴儿。

他的脸上流露着尴尬的神色,似乎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慢慢脱下外衣放在了我身旁的课桌上。

“麻烦你了,五月。”

“村里人都习惯叫我的小名,叫我月儿吧,我听着舒服。”

“这个……”他却不知为何不好意思起来。

“叫我月儿吧。”

“叫月儿不太合适吧,我觉得只有对非常熟悉的人才能称呼对方小名。”

“难道我们还不熟悉吗?”

他好像被我的话问住了,选择了默不作声。

“你叫我一声月儿,叫叫就习惯了。”

他笑得很拘谨,还是没有说话。

“你叫我一声嘛……”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位异性面前用撒娇的语气,之后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惊奇。

任何男人面对撒娇的女人都会轻易丧失抵抗力,除非对方讨厌你。韩杰并非圣人,所以他同样有着常人的七情六欲。

他红着脸吭吭哧哧地叫了我一声“月儿”。

“我让你以后都这么叫我,你答应吗?”

“这……这样好不好,人前的时候我叫你五月,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叫你月儿。”

我的心乐开了花,清清楚楚记得他这句话,他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叫我月儿,这让我产生了某种甜蜜的猜想,认为他喜欢和我在一起相处。

“我想去你的宿舍看看,看看你平时是怎么过的。”

“太晚了,不合适,等白天吧。”

“可我就是现在想看啊。”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知道拗不过我。

他的宿舍是一个只有十来平的屋子,空间虽小却十分整洁,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墙角是一张陈旧的单人木床,墙上挂着衣服,北墙窗下摆着一张破旧的黄褐色三屉桌,上面整齐码放着一排书籍,还有一个绿色的暖水壶,西墙有个掉漆的土黄色三层柜,里面放着锅碗瓢盆,离柜子不远是一个煤炉子,旁边是挂着毛巾的洗脸盆架,窗台上摆着牙具、香皂等洗漱用品。柜子里有一个碟子,碟子里的菜都炒过火了,那是一种让人几乎不会产生食欲的颜色,一个碗里还有半张干硬的饼。这让我对他的生活处境产生了几分心疼和怜悯。

“你不会做饭吗?”我向他发问。

他不好意思回答说:“一个人凑合惯了。”

我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半张干瘪的饼,上面还有焦糊的痕迹。

“这是你烙得饼吗?”

“对,烙不好。”

我转身面对他说:“我从小就跟着奶奶学烙饼,明天我烙葱花饼给你吃吧,我还会蒸饽饽、做手擀面、包饺子。”

他的脸上充满为难的神色,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我对吃不讲究,什么好吃难吃的……”

我用不容置辩地口吻说:“明天我给你带来。”

“那……谢谢你了。”

“不用谢,你教我读书又不收学费,我表示一下心意也是应该的,对了,我家是编箩的,明天给你带一个来,放些东西也方便。”

奶奶已经睡了,借着满是污渍的灯泡发出的橘黄色光芒,我盘腿坐在西间的土炕上,一针一线用心缝补着他那件撕破了口子的衣服,那细密而又整齐的针脚,好似连绵起伏的眷恋。

捧起那件已经补好的衣服,对着灯影细细观看,衣服虽旧却还整洁,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衣服,就犹如抚摸他那棱感分明却又充满温度的脸。

我第一次烙饼如此细心,火候也掌握相当好,饼的颜色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味道,还偷偷在饼上打了两个鸡蛋。

匆匆吃了几口饭,回到自己住的西屋,把他的衣服和两张葱花饼放进早上选好的簸箩里盖好,然后端着箩就往外走。

在堂屋吃饭的奶奶见我急匆匆往外走,于是问了一句:“太阳还没落山呢,这么早出去干啥。”

我停下脚步对奶奶说:“今天先生开课早。”

“你端着箩干什么?”

“先生放东西不方便,我答应送他的。”

奶奶放下饭碗,然后说出一句让我扎心的话来:“你还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这事儿成不了。”

我心里一惊,知道奶奶话有所指,但我此时依旧心存幻想,认为奶奶只是在猜想,她不会知道我心思的。

我的回答分明带着一丝不服气:“不就是送给人家一个箩吗?咱家里又不缺这个,什么成不成的,您什么意思?”

奶奶的脸不再是我平日里看惯了的慈祥模样,她严肃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箩里有他的衣服,还有刚烙好的鸡蛋饼。”

奶奶望了一眼灶台处的地面,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了我没有藏好的鸡蛋皮。

“他是城里人,咱是老百姓,你变成凤凰也撵不上。”

原来奶奶以前虽然不说,但对我最近的表现了如指掌。她老人家的话就如一盆冷水从头顶劈头盖脸浇下,令我感到寒意的不仅是被冷水浇透的身体,还有那颗一触即碎的心。

我委屈地争辩道:“不就是给人家送点东西吗,人家教书又不收钱,表示一下心意怎么了?”

“你还嘴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样的人家咱高攀不起,况且咱也不知道人家底细,你一个女儿家,上当了都不知道到哪找去。”

“奶,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人家是教书先生有文化,我也没说过喜欢他呀。”

“那你向我保证,等上完了课之后不再去学校。”

“奶,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委屈极了,心里明白是无法做出这种保证的。

“不敢保证是吧。”我沉默不语,因为无法回答。

“你走吧。”奶奶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开始收拾碗筷。

我咬着嘴唇端着箩走出了堂屋的门。

“你不听我的话,将来会后悔的!”背后传来了奶奶的责备声。

路上我一直思考着奶奶说过的话,最近的表现是瞒不过她老人家的,每天去学校都要在镜子面前磨蹭半天,常常为穿哪件衣服犹豫不决,做活儿的时候经常会走神,还情不自禁偷笑,这是一个女孩恋爱的表现,一切全被奶奶看在眼里,直到看到我偷偷给他补衣服、送好吃的,所以奶奶开始用话来“敲打”我。

我喜欢韩杰吗?毋庸置疑。韩杰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至少有那么一点,因为我能读懂他的眼神。

我喜欢他有错吗?爱情难道真的要分出贫贱贵富和阶级层次吗?难道我和他之间真的存在着难以跨越的沟壑吗?我知道奶奶是为我好,她所说的话对我来说无疑是善意的提醒。该发生的都会发生的,我只相信缘分,也许有些事属于命中注定。

当我在韩杰的宿舍里见到他时,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顷刻间被那份美好的心动而驱散,看着他穿上我缝补的衣服,吃着我亲手为他烙得葱花鸡蛋饼,我抿嘴甜甜笑着,让爱恋与相思在广阔无垠的想象中尽情驰骋。

好想和你这样在一起,让美好停留在时间的分分秒秒,如果这是一个甜蜜的梦,我希望沉浸其中永远不要醒来。

“你喜欢槐花吗?”我问他。

“嗯!喜欢,槐花既不像桃花那样婀娜多姿,也不如牡丹那样雍容富贵,更没有玫瑰那样娇艳动人,但我就是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性情,更喜欢它散发出的馥郁芬芳。”

“我出生那一年,正好是五月槐花盛开时节,所以奶奶给我取了五月这个名字,我就好比槐花。”

他愣了,因为他刚才说喜欢槐花。

“你的父母还好吧?”他转移话题。

“我的爹娘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就都去世了。”

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伤。我的悲伤情绪传染了他,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应该活得更好才是。”我说。

“是啊。”他抬起头对我微笑着:“所以,你应该学文化,走出村庄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其实……其实……”他说话突然吭吭哧哧起来。

“其实什么?”我脸上写满疑惑,猜不着他要说什么。

“其实,自从那天在那片槐林见过你之后,我便喜欢上了那里,后来自己也常去,有时一进入那片林子,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清净的世界,感觉很神奇,所有不快都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在暗示喜欢我吗?我的嘴角流露着浅浅地笑容:“我也喜欢那片槐林。”

“月儿,有时间我们一起去那片槐林看看吧。”他说。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那就明天吧,明天不是星期天吗,孩子们不上课。”我不失时机说。

“明天?”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好吧,那就明天上午九点吧。”

我又一次穿起了那件红色的衣服,就像即将出嫁的新娘那样,怀着忐忑而又充满向往的心,从一早就静静开始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我们共同遵守约定,在那片槐林如期相见。他早已经在林子里等我,看到我羞涩地向他走来,他用柔和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月儿,你真好看。”

我非常害羞,却心花怒放。

“记得第一次在这片林子遇见你,你就是穿着这件红色的衣服,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让我情不自禁想要认识你。”

他在向我说情话吗?这些话就像一首动听的曲子,让我整个人都酥软了。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情,我想摘下一串槐花,踮着脚尖却够不着,他笑了,抬头看着一树槐花,然后对我说:“长得好的花都在上面,我爬上去给你摘吧。”

我就这样满怀期待站在树下,看着他笨手笨脚爬上槐树,然后他挑了一大串带着枝叶的槐花折下来,抛给了等在树下的我,愉快地笑声在林子里回响。

我从衣服里摸出经常用得那方蓝色格子手帕,捋下一把花瓣,小心地包起来,因为,这是他送给我的花瓣,我会好好珍藏。

“你用手绢包那些花瓣做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想把花瓣夹进书里,每当打开书本,就会有一股暗香袭来。”

“想不到你这么有心,对了,有件事告诉你,麦子熟了,学校后天就放麦假了,我准备回省城几天。”

听到他这句话,我有些失望,但他来学校已经一个多月了,麦假又不用上课,回去看看是应该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麦假共七天,开学前一天我会回来的。”

“嗯!我等你。”

对于庄稼人来说,收麦子是一件辛苦且又繁忙的事,家里共有四亩半地,起早贪黑用镰刀割麦子、捆麦个,邻居张大伯一家收完了家里的麦子也赶来帮忙,用骡车拉到麦场,接着用碌碡轧粒,最后晒干装入麻袋。

忙完地里的活儿,是韩杰准备回学校的前一天。中午我悄悄来到学校,推开那虚掩的学校大门来到他的宿舍门前,宿舍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挂着锁头,我小心取下门锁,进入他的宿舍。几天没有人迹,桌子上已经积起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我拿起窗台前的抹布,仔细擦着这个房间任何可以落上灰尘的陈设,就连玻璃都擦得十分明亮。打扫完房间,我又找到他几团尚未清洗的衣服,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把他穿过的脏衣服洗净,晾在屋内经常晾衣服的铁丝上。

他回来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在村头那条黄土路上等他,这条路也是他第一次来时的路,一个多月前那一天,他坐着村里接送他的手扶拖拉机,来到了我们的村庄。村里去城里的人很多,很多村民又认识他,一定会有哪位去往县城的好心人,用拖拉机或者是马车把他顺路捎回来。

我终于看见他啦!他坐着马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近了,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他那令我无数次心动的面孔。我甜甜地笑着,因为我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幸福时刻。

他跳下马车,走到我面前,取下背包拉开拉链,从包里摸出一个纸包。

“送给你的,打开看看。”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慢慢打开牛皮纸,那是一方淡青色的绢丝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槐花。我的目光透露着如获至宝的神采,因为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

“这是一家老字号,在省城里有绸布店,我定做的。”

我小心地把那方手帕叠起来,然后放进衣兜里。

“那天我见你用手绢包花瓣,知道你有用手绢的习惯,所以特意叮嘱一位老艺人给你定做的。”

“谢谢你啊。”我喜形于色。

回家坐在窗前,我轻轻展开那方手帕,那枝槐花采用的是浮雕加透雕的刺绣手法,凹凸感分明,碧绿的叶子,白玉般的朵朵槐花活灵活现,用的是上好的冰绢材质,手感柔顺光滑。

他真是一个细心人,哪怕我只当着他的面用过一次手帕,我会好好的珍惜这方手帕的,就像珍惜自己一样。

晚上去听课的村民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尽管人数一再减少,韩杰白天给孩子们上课,晚上依旧精力充沛为我们讲语文知识,从字词句到散文,从古诗词到文学名著节选,我发现学习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已经习惯了每天最后一个下课,我喜欢问他知识,更喜欢和他相处,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让我无时无刻都被深深感动着。像往常一样,那晚我又最后留下来,让他给我详解刚刚教过的一首古诗词,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因为,我喜欢这首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俯身趴在我课桌一角为我解释这首诗:“这是一位痴情女子表达对恋人的思念之情,意思是我居住在长江上游,你居住在长江之尾,日日夜夜想你却不能见你,却共同饮着一江之水。悠悠不尽的江水何时才能枯竭,别离的苦恨什么时候才能消止,只愿你的心如我的心一样相守不移,就不会辜负了我一番痴恋情意……”

那个诗中的女子不正是我吗?听着他温和地讲述,那种热量仿佛将要把我融化。我冲动地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着他,那暖暖的体温让我娇柔的身躯发出阵阵痉挛。

他惊慌失措,下意识想要推开我,可是我却将他越抱越紧。我把头埋在他那宽阔的胸前,热烈地向他表白着我的心迹:“我喜欢你,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让我如此着迷,答应我,让我嫁给你吧。”

“月儿,你不要这样,放手,让人看见多不好……”他依旧在做徒劳地挣扎。

“我不,我就是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默然无语,却终于放弃了抵抗。我含情脉脉地望着这个令我丧失理智的男人,他深情地望着我的眼睛,随后拥紧了我那炙热的身躯,我轻轻闭起眼睛,感受着他那如同排山倒海般激情热吻,那是一种我永远不想醒来的,甘愿为之死去的幸福窒息。

那天以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偷偷约会,总会有说不完的情话,和他交谈中得知,他父亲是省委统战部一名干部,母亲在省供销社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是父母同意他来乡村支教的,他父母的本意是让他在参加正式工作前有段基层工作经历,将来会有更好的发展。

近一段日子在村里无论遇见谁都对我非常客气,除了简单打个招呼却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像往常那样还拉几句家常。还有的人走个对面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有村民扎堆聊天的时候,当我从他们身旁路过,他们都会突然默不作声,等我过去以后却又开始窃窃私语。

直到有一天遇见翠花,才解开这个谜团。她把我拉进一条僻静的巷子,神秘地问道:“村里人都说你和教书先生好上了,是真的吗?”

我震惊了,选择矢口否认,因为我和韩杰相好的事一直都是秘密的,但我越是掩饰就越抵挡不住翠花那怀疑的目光。

她说:“我听说你上先生的课,总是最后才走,有人还见你去过他的宿舍,还有……”

“还有什么?”我的心头突然一紧。

“和你一块儿上课的招娣说,有一天晚上,她忘了东西去学校拿,看见韩杰亲你了。”

这消息犹如平地惊雷,令我茫然无措,内心开始慌张起来,如果没人亲眼所见,是不可能杜撰出来的。

“最近村里人都在流传你和教书先生的事,恐怕就瞒着你奶奶和你了。”

我知道一切辩解都是徒劳的,面对翠花表情沉重不发一语。

“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他们说……你根本不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攀高枝,还说你主动勾引人家,天生就下贱……”

几声闷雷响过,阴沉而又充满压抑的天空开始下起了雨,淋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还有那颗早就湿漉漉的心,我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有气无力推开院门,傻呆呆站在雨中。

“月儿,赶快进来,傻站在那干啥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奶奶在堂屋门口心疼地喊我。

躺在屋子的土炕上,我无意识望着屋顶那被烟火气熏得黝黑的梁木,那句句如同刀割的闲言碎语让我有气无力,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始溃烂,让我病弱膏肓。一滴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潮湿的曲线。

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我的爱情无法被人所理解,难道婚姻与爱情一定要讲究门当户对吗?难道人必须要分三六九等吗?难道一个人自己都不能做自己的主吗?我从未想过贪图什么富贵荣华,也从未想过人前炫耀,却为何招来那么多的嫉恨与不解,我只是想要得到想要的爱情而已。

“月儿,你哭了。”

“我没哭。”

“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先生,我劝你早些放手,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不然你会后悔的。”这是奶奶坐在炕头对我所说的话,我始终不发一语,她叹息着摇头走了。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直到有一天,我华丽的梦终于碎了一地。

那天在我家大门口,翠花突然跑来告诉我,说韩杰的母亲突然来学校了,母子两人在学校里发生了激烈争吵,村里一大帮人在看热闹。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直觉告诉我,韩杰和母亲的争吵必定与我有关,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我不知道韩杰母亲是如何知道的,也不想知道,但事出于偶然也是必然,韩杰也应该不知情,因为他从未对我说起过家人要来。

我很为他担心,但我此刻无法出现在学校,那样只能把事情推上风口浪尖。正心急如焚的时候,一辆绿色吉普车急停在我家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随即车上又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初送韩杰来支教的县文教局干部,另外一个是村里的大队长。

“你就是五月?!”贵妇人一张嘴就没有好声气,她一定是韩杰的母亲,来者不善。

“是。”我故作平静地回答道。

“我是韩杰的妈妈,咱不废话,说吧,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才肯放过他。”

“阿姨,您怎么这样说话……”

“我不是你阿姨!”韩杰母亲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您为什么不理解我们呢?”

“理解?小姑娘,你知道我们的家庭吗?你上过大学吗?你有工作吗?你靠什么给他带来幸福?就靠着土里刨食,靠着不对等的家庭差异?你配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委屈的泪水顷刻间流了下来。

“不带这么糟践人的,往上数三代,谁也是村里出来的!”奶奶突然从堂屋的大门迈了出来,正色对着韩杰的母亲说道,“你凭什么把过错都推到我家丫头身上,就因为你们家有钱有势,看不起农村人?谁家祖上没有做过农民?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管不了你儿子,难道只是我家丫头一厢情愿吗?”

韩杰母亲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一时无法反驳。

“我不和你们理论,说吧,你们要多少钱,多少钱才能让你家姑娘离开我们。”韩杰母亲蛮横地喊道。

“出去!”奶奶吼道,我第一次见奶奶这样生气。

“你说个数,算我家补偿你家的。”

“出去!”奶奶依旧大声吼道。

韩杰母亲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气冲冲扭头向外走。

“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韩杰从当街气喘吁吁跑到我家门口,被他母亲挡在门外。

“你给我回去!当初就不该让你来!”韩杰母亲怒不可遏,不由分说揪住韩杰的衣服领子拖向车门。

在韩杰被母亲和其他人拖上车的那一刻,他使劲扒着车门冲着我奋力喊道:“月儿!等着我!等到槐花开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吉普车急驶而去,车后扬起一片灰尘。我与韩杰就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分别了,他在村小学的教书生涯也因此戛然而止。我哭了,哭得是那样伤心,哭得心都碎了,有句话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和韩杰的遭遇,证明了这句话只是美好向往而已。

韩杰就这样离开了我,走得是那样匆忙,甚至没有带走一件行李,就这样回到了省城,回到了那个我从来没有去过,也似乎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但我清楚记得他最后和我说过的话,那是他和我最后的约定:等到槐花开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村里也来了新的教书先生。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大雪压在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上,不堪重负的树干时不时发出“吱呀呀”的响声。但我始终相信,等到槐花开放,村子里再次弥漫那熟悉的馨香之时,你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你喜欢槐花。

春天到了,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季节,那明媚的春光,柔柔的绿意,是那样的动人心魄,那堆积如山的思念,化作最美好的期盼。

五月到了,槐花如期开放,藏在书本里的花瓣早已干枯无味,我默默期待着有个人会再次爬上枝头,替我摘下一串芳香四溢的槐花。

整个五月,我每天都去村北那片槐花林等,等啊,等啊……直到林子里最后一瓣槐花从树上款款飘落,我却依然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泪水悄悄滑过脸庞,他不会来了,他失信了,也许他早已经过上了属于他的生活,已经忘记了那个依旧生活在农村,饱受相思煎熬的我。

内心突然传来阵阵绞痛,望着眼前渐渐模糊的愁红惨绿,我从衣兜里摸出那方他送给我的手帕,发疯地用力撕扯着,手帕的碎片和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一起融入尘埃。

我喜欢上了读书,并用积蓄在镇上开了一家书店,除了能挣到一部分钱,也有了再也读不完的书。

我已经从困扰和失落当中渐渐走了出来,家里经常有说亲的登门,奶奶也劝我该找个婆家了。

是啊,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或许有些匆忙,但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那颗以前为爱发芽的心渐渐枯萎。

我与村东老孙家的儿子开始相处了,他叫孙成志,高中毕业在县百货公司上班。我同意和他交往,也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韩杰,和韩杰分别之后,我的心只剩下一半了,我努力愈合曾经的内心创伤,让从前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终归现实。

我的婚期定在来年五月,五月是槐花开放的时节,在我的内心曾埋藏着一个约定,但那个约定却没有实现,也许再也不会实现。五月的婚期是我定的,因为我想告别一段往事,迎接新的开始。

这一年的槐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加动人,整个村庄弥漫在浓郁的槐花香气里。

结婚那天,按照农村的习俗,我穿着大红的丝绸嫁衣,手里捧着红红的苹果,坐着红色的花轿被婆家迎娶进门,院子里摆满了酒席,我站在房前的台子上面带笑容望着满院的客人,接受着他们前来对新人的祝福。

“韩先生来啦,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坐在角落里呢,快到这边来吧。”

“现在还好吗?自从你不教书以后,孩子们都想你呢。”

我的心被突然震撼了,就如平静的湖水被人突然投入一块巨石,目光向七嘴八舌的声音出处投去,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再也难以合上。我是在做梦吗?但我眼中的他却真真切切的存在。

“新郎新娘拜天地!”唢呐、锣鼓、笙等乐器一同奏响,整个院子弥漫着喜庆氛围,贺喜的人们涌上前来,见证着一个女孩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不哭,不哭,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千万不能哭,就算是百感交集,也要笑着流泪。

当新郎牵着我的手准备步入婚房的时候,我默默回头望了一眼韩杰刚才所在的地方,发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步履沉重地离去……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一切都是缘分的捉弄。我已经结婚了,再也没有机会和韩杰一起在槐花飘香的五月一起赏花了,是他当初没有遵守诺言?还是我等不起那个承诺的实现?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与韩杰远隔天涯。

他是什么时候来村子的?又怎么知道当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他来村子的时候都见过谁?和谁说过话?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只身一人来到学校,并在学校门口遇见了校长。

“陈叔,问您个事,上两天韩杰是否来过?”

“来过来过,好像就在你结婚那天,不过当天就又走了。”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自己来的,背着一个大背包,手里还提着洗漱用品,我问他又回来教书了啊,他兴冲冲地说,他想好了,辞掉了家里给他找的工作,愿意一辈子都留在咱们村里……”

我迅速转身背对学校,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就在这个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他是为我回来的,他没有忘记那个约定,还说愿意留在这里一辈子,他和父母闹僵,辞去了父母给他找的工作,这一切全是为我,他和我不一样,他对于命运的顽强抗争,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满面的泪水化作对往事的无限愧疚。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已婚女人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哭泣,也不会有人理解她内心那澎湃汹涌的悲情往事。

你的迟到和我的过错,最终误了你我一辈子。

月下老人总无错,相识相知两相宜。我在青春的最美年华遇见了你,因为有你,才有了我那段最美的时光。

我叫五月,我喜欢槐花,因为我为槐花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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