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川广元人李志华，今年44岁。她来我家已经小二十年了。曾经特别耐心地帮我照顾母亲，对我这个急暴脾气也很是宽容。他的丈夫白白净净，高大有力气，是个厚道老实的人，也在北京打工。虽然在计划生育中被罚了几千块钱，但她有很令人羡慕的一双儿女：老大是个男孩儿，小名儿叫憨豆儿，和父亲一样高大健壮，皮肤黑黑的，随了母亲。戴了个宽框子眼镜，显得有些斯文。憨豆一直在广元乡下读小学中学，以优异的成绩上了县重点中学，15年九月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听说这在她们县城称得上凤毛麟角了。老二是个伶俐漂亮的女孩儿，在北京读小学，成绩总是全年级的前三名，真没辜负我为她入学帮着跑的二十几个证儿。李志华做主前几年贷了一点儿款，在县城买了三居室的楼房，欢欢喜喜简单装修一番，把家里的老人从山里接了出来。李志华每天哼着歌儿干活儿，时不时地发发微信，幸福也是满满的。
今年北京天气格外地冷。小李的丈夫说今年早早没了工程，揽不到装空调的活儿，又怕买不到回老家的火车票，也想回老家看看腰疼病，因为在北京看病太贵了，征求李志华意思想早早回老家。李志华心里明白他是想儿子憨豆了。所以老二刚刚考完试，没等正式放假，父女二人就提前回了老家。
今年二月七号是除夕，李志华心疼我刚刚摔了腿，知道快过年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多，主动说她晚几天走。我拿着她的身份证帮她订好了一月三十号的火车票。
2016年一月十七日，这天气温到了北京几十年未有的寒冷。一楼的玻璃窗结满了和风信子一模一样的冰凌花，房檐下排着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子。房间里圆坛子形状的玻璃花盆里粉色紫色的风信子娇艳地开着，洁白如玉的根须在水中密匝匝地整齐而美丽地伸展着。小李仍像往常一样擦擦这儿，扫扫哪儿。突然，我听到她大声地嚷嚷，用我半懂的四川话大声儿地打电话：
“你干么子呦！为啥不给他？
“你把他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什呢?”
“他死了？”
“不可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怎么啦？”我从楼上忍着疼跑了下来，一个趔趄，“啪！”打碎了她放在桌子边上没擦完的风信子花盆儿！没有泥土种植的风信子散落一地，很多刚刚换好的清水流了一地板。
小李见状马上放下手机想帮我捡拾地上碎片。我一把抢过她的手机，回拔过去，里面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哭声：
“儿子死了，儿子死了”
“是憨豆吗？怎么啦？”
“他昨天向我要钱，要和同学聚会，我没给他，他被我气死啦，鸣呜……”
“怎么会呢？”我坚信憨豆不会。
“儿子是不是和你堵气？！”小李更不信。
“他身上都硬了……”“
“在被子里，身上是温乎的……”
“快叫120！”我咆哮着
“对，医生来了，就没事了，”小李说。“我儿子身体壮着呢！都怪他爸，太小气，孩子从来不乱花钱，在学校是班长，不给孩子面子，我昨晚都和儿子说好了，他不给，我给”小李一脸平静。
“120来了吗？”我每隔几秒用我的手机给那个只知道哭泣的男人打电话。
打了不知多少次……
二十分钟后，电话里传来非常大的男人的哭泣声。
“儿子死了，儿子死了，医生说死了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你快回来吧！儿子没了”
“不可能！自杀了？堵气自杀了？不可能啊？是你怎么他了？你干嘛不答应儿子？……”
我清楚地听到手机的那一边小李丈夫的哭泣声和反复的一句话“你回来吧！”李志华好像蒙了，静静地看着我说：“我得回家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二）
在广元的县城，一幢幢新盖的楼房和旁边低矮而破旧的小铺子已经看不出这是广元县城。楼房之间没有铺水泥或砖，坑坑洼洼地裸露着黄褐色的泥土。有的单元楼里阳台上晒着花花绿绿的被子衣物，这是上楼的村民，山民，而很多连玻璃都没装，显然还没有人住，这些房子毎平米四千多元，他们如果卖一年的猕猴桃卖红辣椒的收入可以买到近五个平米。但如果出去打工那就不一样了，
我为李志华买了到重庆的机票，这是李志华第一次坐飞机，因为她过去住在山村，去机场很不方便。
几个小时后，李志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王老师，我到重庆了。谢谢您给我买机票”。我愣了，不知道怎么回复。在这几个小时里，我分别给她的亲戚打电话，已经证实：她那个叫憨豆的大儿子，今年刚刚上大学的十九岁的憨豆在睡梦中，在如北京一样寒冷的广元，在那个新房子里死了。
说是新房子，也买了三年多。当初憨豆考上了县重点，住在姑姑家。李志华即为孩子上学，也为了自己有套自己的房子，咬咬牙贷款部分买了个三居室八十多平方。憨豆有了自己的房间，信誓旦旦地说“我大学毕业，挣很多的钱，货款我还。”李志华也盘算就苦三年，憨豆大学毕业挣了钱，一家四户三个人挣钱，毎月还个一千多块钱太容易了。
李志华现在见到了儿子了吗？
憨豆儿，我一闭上眼睛，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羞涩憨厚地对我笑;我睁开眼睛总感觉他四个月前离开我时高大的背影在我眼前晃，他紧张得喘着粗气不敢看人，他满脸星星点点的青春豆儿，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几天来那浓郁芳香的青春气息一直包裹着我冰冷彻骨的身体。
每年的暑假，憨豆都要从山村里来北京和父母妹妹团聚。“我儿子来了，您那儿有什么书吗？，我儿子没事儿想看看”。 一个暑假，我第一次看到十二岁的憨豆。
那个时候他还没戴眼镜，圆圆的脸，大脚丫子，一件挎篮儿背心，一条蓝色的裤子吊吊着，露到脚踝以上。“他长得太快了，”李志华得意洋洋。他在我这里挑了几本书：《小王子》《林肯传》《格林童话》、《读者》等，还有一套竖板的《水浒》“你看得懂吗？”憨豆脸一红，没回答，只是更紧地抱好他怀里的书。
第二次见憨豆是在快开学的时候，憨豆亲自还我西单图书大厦的会员卡，因为用这个卡买书可以打八八折。憨豆在这一个假期去了图书大厦十几次，一去就是一天，买了历史，科技天文，人物传记，小说等共七本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不花看了很多好看的书。
第三次见憨豆，我给他指路。他告诉我他要考高中了，想找一些复习资料。我有个朋友的孩子是北京八中的，刚刚上高中，家住大兴区。我让憨豆自己找那个北京高中生联系，自己去取人家用过的资料，可把憨豆高兴坏了，拿着一张北京地图，骑着自行车，还真的自己驮回一大摞各个学科的复习资料。一假期都没出屋，写呀，算呀，画呀！我说“憨豆，去玩会儿吧，”“嗯，就去”。但就是不动窝儿。
，最后一次见憨豆是15年的八月。就是五个月前。憨豆终于考上了大学！憨豆是复读生。
憨豆的高中是在县城最好的重点中学上的。毎天早晨六点早自习，上午五节课，下午四节课，晚上九点下晚自习，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写完全部六科作业。憨豆很努力，高考成绩在年级里居中上等，但仍然以十三分之差没能考上一类本科。憨豆的目标很明确，考到北京来，考到北京交通大学，或者北京财经大学，和父母丶妹妹在一起。
“我想复读，”憨豆不愿意上二类本科，并且学校也不在北京。
小李和我商量这事。我问，你们什么意见？“他爸爸不愿意花钱，复读要一万多学费，不算吃饭买学习用品，我支持儿子，他想学就学吧！”李志华那个时候不知怎么那么坚定。“多苦呀，那得扒层皮啊”我知道外地的孩子考大学是多么的难！“复读多苦，你知道吗？万一再考不上呢？”我盯着憨豆镜片又厚了的眼镜问，憨豆低着头用大脚丫子踢着地，躲避我的眼睛。“这亇学校咱先上着，咱们以后好好考研，”“不，我要复读！”憨豆比他妈妈李志华更加坚定。
憨豆忘了自己第几次来北京了，每年他在挂历上做着记号，一年四季他最喜欢夏天和快过年的时候。夏天一放假，坐27个时的火车就可以看见爸爸，妈妈和总爱拉着他的手的小妹；快过年的时候他们又会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憨豆本来也想在北京上学，但是爸爸妈妈说要他陪爷爷奶奶，最重要的是北京不能参加高考，北京学得浅，再回老家考大学，他肯定考不上。憨豆盼着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考到北京去。
憨豆第一次来西单图书大厦完全惊呆了！有这么多书啊！他全县城只有一个能容下几个人的小书店，书店里的书大都是复习资料。
(三)
2015年七月的一天，大雨滂沱，我驾车和李志华来到北京交通大学，因为憨豆今年的高考成绩分数高于七分这个学校在四川省的录取线。这一天李志华是欣喜的，她去了招生办公室，她仔仔细细地淌着雨水把北京交通大学里里外外看了个够，让我用手机在校门口给她留了影，立刻把照片发给他在广元等着填志愿儿子。
可是这个专业在全四川几万的考生中只录取一个。憨豆没能被北京交通大学录取。西南政法大学给憨豆发了录取通知书。憨豆那一天也是欣喜的。爱好广泛的憨豆也愿意当个光荣的人民警察，他的专业是“国际法”。李志华那几天是多么高兴啊！憨豆的妹妹叫邵玉琴，她的作文《我的哥哥》得了满分。因为她写的一个有理想爱读书的哥哥写得真实而生动。西南政法大学在重庆，我奖励憨豆一张去重庆的机票，他新奇地问我怎么坐飞机；我给他一支好用的拉米钢笔，他选择了天蓝色的外壳，还沾墨试了试连说“好用，好用”，“嗯，我画钢笔画儿用” 我说，“憨豆儿，上了大学交女朋友可以，但不能影响学习”“嗯”“上了大学别和别人攀比，和同学友好相处”嗯”“憨豆儿以后别熬夜，注意身体”我早听李志华说他儿子天天夜里一两点钟睡觉。“嗯，我身体好着呢，体检全优”……
在这以后，李志华经常和我说憨豆，在学校上了班长，懂事儿了，在一个国际级别的论坛会上做了志愿者，还被一个外国的大法官握手留影，还是这个系个班成绩第一的……还给我看憨豆在开学第一天大学门儿照的一张意气风发的照片……
十九岁呀！含苞待放．
广元这边，憨豆的姑姑，叔叔，爷爷，姥姥，姨们都从四村八乡赶来了。憨豆儿的小姨认定是憨豆是他爸爸气死的。因为她女儿因为连考三年没考上喝农药自杀过。人是救活了，但孩子从此以后不和任何人讲一句话，看见带字儿的书特别是课本或复习资料就撕。“看看衴头底下”“看看抽屉里”……小姨手里翻着眼睛四处找，带头指挥着一屋子人找憨豆的“遗书。”
，憨豆的大学课本还是挺新的，有的折着记号，有的用红兰色笔划着标记。被憨豆不断翻过的课本显得更厚了。“哗啦”小姨把憨豆的书包全倒了出来，一张饭卡，一个学生证，一支兰色的钢笔，簇新的学生证上憨豆憨憨地笑着……
“别找了，他不可能自杀！”一个高挑的，大家谁都没见过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女孩儿眼睛直直地 瞪着一屋子人。女孩又白又长的双手捧着憨豆一只已经变得冰硬的宽厚的大手，不停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她叫李丽嘉，北京郊区人。和憨豆同学四个月。开学报道的时候，她想从一个漂亮的棕色皮箱里找自己的通知书，送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家人怎么也打不开行李箱了，“还名牌呢，什么玩意儿！”憨豆拉着她妈妈李志华从北京带来的超市送的拉杆包排在她后面。憨豆笑笑，“我来试试，”三下五除二，不知道怎么鼓捣的，精致的密码锁一下子打开了。上课的时候俩人相视一笑“嘻嘻，我们一个班呀”从那天起，俩人天天能看见，她喜欢甚至深深地爱上了憨豆。
“她怎么会那么有钱呢？”憨豆想。李丽嘉的爸爸不过是个村长，但她爸爸更喜欢别人叫他李书记，她爸爸是村支书，有秘书有助理有司机派头可大了。三个车从北京某个郊区一直开到西大，临走给李丽嘉留下一辆白色的宝时捷。为此憨豆不怎么敢和李丽嘉多交往。
“送给你，看你那个笔记本都老掉牙了，网速多慢呀！”李丽嘉在下晚自习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双手递给憨豆儿
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漂亮地在那个银色的壳子上。“不行，不行”憨豆急了。憨豆认为，我一个大男子汉怎么能要女孩子的东西呢！他把笔记本推过去，李丽嘉使劲往憨豆怀里送“啪”顺着水泥阳台掉到一楼。电脑摔环了“没事儿，我们家还有呢，都是别人送的。”“给我把，修修我用”憨豆从这一刻起想“买”下这个电脑。
学校左边有个火锅店，老板是憨豆的老乡，憨豆利用饭点儿人多的时候在后厨帮着洗蔬菜，每月挣八九百块钱。周未给一个上初中的小男孩儿补英语，一个月挣了五百块钱。憨豆平时很少买荤菜也省了些钱。他想一开学就理直气壮地把一大摞钱往李嘉丽的桌子上一放……说“你如果不要，我们谁也别理谁”他知道李嘉丽最怕憨豆不理她。但憨豆还差几百块，他心里挺着急。
（四）
“做尸检吧”憨豆的表叔是个警察，在县公安局是做刑侦。前几天刚刚破了一个䅁子：一个研究生因为不满他的室友抢了他的女朋友，长期在他的水杯里放一种叫“”慢性可致命的化学品。
唐钢朝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他复读了三年，终于考入了这个大学，憨豆比他小二岁，但他比憨豆矮半头。他的亲弟弟上大二，但因为吸毒，被退学。他亲眼看到憨豆每天犯困丶哈欠不断，睏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出去水房一趟，又精神百倍了。唐朝钢把悄悄溜到憨豆叔叔侧面“叔叔，他吸毒”他尽量压低嗓门紧张地说。“看，这个写的什么？”憨豆的姑姑从憨豆的书桌的台灯下发现了几张巴掌大的小方纸。上面有字有画儿“头悬渠椎刺骨？我用钢笔扎屁股……哈哈！”“还有47天加油”还有21天”……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月亮丶一个小屁股，一个米老鼠……憨豆儿的钢笔画儿画得不错。
“尸检吧”
“不，不行”“我儿子太累了”
李志华知道儿子憨豆从初二到高三，加上复读共六年，每天睡眠不足六个小时。
憨豆的手机就在他的衴头边，他的微信名“兵临城下”兵临城下最后一条微信是发给李嘉丽的，问了李嘉丽什么时候来重庆找他，开学一起去学校。发微信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憨豆的爸爸和妹比每年都早从北京回到老家。今天晚上憨豆吃饭比往常少，快十点了，才支支吾吾地说“爸，给我三百块钱”“干嘛，放假了，你要钱干嘛？”
“算是我借的，我挣钱了，还给您”
“借？”憨豆爸有些不高兴。本来想给，因为憨豆从不乱花钱。“
“不行”，憨豆看了妹妹一眼，觉得很没面子，回房睡了。
憨豆爸腰疼半年了，北京看了一次，又拍片子又验血，没怎么看花了半个月的工资，这次回来想在老家看看，这里比北京便宜。
早晨，憨豆爸爸把三百块钱放在憨豆的书桌上，看儿子睡得正香，轻轻地掩上门，去了县城。
快中的时候买了一块肉和一兜子青椒，想着中午蒸米饭肉片炒青椒。他想憨豆会“老爸”老爸地过来起腻，欢蹦乱跳地给他打下手。推不开门，敲了敲，也没人开。他只能用钥匙打开“憨豆，你太懒了哇”
他看见憨豆和他走时的睡觉的姿势一样，侧着头，一只胳膊搭在被子外面。他推了推，憨豆不动突然感觉憨豆好像一下子重了起来，身体怎么硬硬的？以往憨豆红红的耳朵现在紫黑紫黑的……他慌乱了，天哪！
我熬了一天二天，不敢给李志华打电话，第三天打通了，里面嘈杂的声音，断了。又打，传来了我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李志华 嚎啕大哭的声音！44岁的母亲失去了19岁的儿子的哭啕！
法医鉴定：憨豆，邵杰，心脏猝死。长期睡眠不足是病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