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年幼时有过数月跟着母亲离家去父亲营生的城市生活的经历。
近年关时,妈妈问年幼的我,阿辛,你想不想家?
我很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我那还没存下多少东西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家乡老屋门前那只有几平米见方的土坪。
那是农村里很常见的土坪,农忙时节用来晒稻谷,晒从地里拔回来的花生,一下雨,松软的泥土经过雨水的浸润,上面全是凌乱的脚印,五个小脚趾头深浅不一的是我的,雨鞋齿纹深深咬进泥土的是大人们的。
妈妈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才四岁,襁褓之中的妹妹还是我嘴里那个吃完就睡的懒虫,那是我第一次背井离乡。
童年的记忆非常有限,奇怪的是被妈妈问及是否想家的话题时,那一瞬间的念及会如此深刻的印在自己的心底,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记得。
半月后,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拉着我,母亲抱着吚吚呀呀的妹妹,开始了回乡的旅程。
我们回家了,我又可以回去见到那方土坪。
02
四岁以后近八年的时间,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又回归到老家的乡村生活,父亲则继续留在城市为一家的生计奔波。
父亲一年会从遥远的城里回来两次,一次是农忙时节,一次是过年。
过年回家的路总是异常艰辛。
进入农历十一月,母亲就开始不断去看墙上的挂历,一页一页翻着,根据日历上标明的“宜”、“忌”来揣测父亲回家的日子。
“腊月十二回来怕是太早,十八日子不错,宜出行,想必是会这天了。”
幼小的我看着她不时的翻阅那一年一换的日历,就像是翻越与父亲聚少离多的时光。
跟父亲一同去遥远城市务工的同村为了彼此有个照应,总是结伴回家。
为了让家里的人放心,远行的他们不约而同的会让早几日回家的带回自己归家的日期。若是有同村的邻居先回来了,母亲会放下手头的事立马跑到他家,问及父亲回家的日期。
得知父亲回来的日期后,母亲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下来了一半。
“阿辛,今天是农历哪天啊?”
“日历上记着是初八呀。”
“你爸十八回来呢,你算算还有几天爸就回来了。”
从还不会算数的我,到开始会做基本算术的我,好几年母亲都在和我重复这样的对话,像是在逗趣我,也像是慰藉自己。
过年是一年之中厨房最“富足”的时期,父亲约定回来的那天的清早,母亲就会开始在厨房忙碌,准备饭菜。
也许是坐昨晚的车一大早就到了呢?
可是往往是,到了下午了,也不见父亲回来。若是天气不错,母亲会说,阿辛,去村口看看,你爸回来了没。若是下了雪,母亲就焦急起来,这下了雪,车也开不动,你爸又挑着那么多的行李,这路不好走,摔到了该如何是好。
03
父亲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会在晚上到家。
父亲的行李像是机器猫的肚子,总是会冒出这样那样的“宝贝”来,那是我连接城市生活的惟一通道。把父亲迎回家,我就趴在他的行李上,不停的翻,《机器猫》、《七龙珠》、《成语故事》,一扣扳机会发光发声的枪,那是来自城市的图画、文字和玩具。我总是将衣服弄了一地还不甘停休,父亲会无奈的说,“就这些了,只带了这些回来”,然后我就悻悻然的拿着到手的书和玩具,自顾自的玩起来。
母亲变得异常忙碌,给父亲热一热早已做好的饭菜,收拾父亲的行李,给父亲烧上一大桶的暖热的水洗澡,嘴上不停的问及回来的事情。
“坐什么车回来的?”
“零担车啊(一种全封闭货车)。”
“干嘛坐那种车回来,坐在里面那么封闭,你又晕车。”
“买不到票,只能是坐这样的车了……”
“以后还是早点回来吧,能买到车票,这样的车多坐几次,太伤身体。”
……
母亲与父亲轻轻浅浅的话语会在那一天晚上延续到我断断续续的梦里,在已不知是几时的深夜,他们收拾忙碌的身影在煤油灯幽暗的火光里摇曳,父亲或是母亲不时会彼此发出附和的惊叹,“啊?真的吗?”,那是他们在互相叙说别离的这番光景里发生的或有趣或惊奇的事情。
那时,我并不知道,用肩膀挑着我的希冀、母亲的期盼穿越千里回归的父亲,要历经多少的艰辛,但在我人生最初时光里的那些年关,他未曾有过一次与母亲约定的回家的日期里的失约,他们久别重逢时絮絮叨叨的一夜,是我最初人生里最宁静的夜。
04
后来,父亲将母亲、我以及妹妹都接到了城市,有那么一段时光,我们的春节不再那么奔波,这反倒像是让年味缺了点什么。
05
大学实习那年,我只身去了广州,而言在长沙,我们约好我去长沙跟她会合后在一同回家。我并不知道,从北上广深这些地方赶春运意味着什么。
实习单位的同事一说起买火车票,口中总是苦叹买到票就像买中“彩票”一样的难,而他们谈及此事时,眼睛又会迸发激昂的光、仿佛抢票是一种冲锋号,让他们全身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是力量。
我很快就懂了,已开始网上销售的火车票,数万张能在开售的1分钟之内就能消失殆尽。接连几天的失败,接连被延后的归期。
不行,言还在长沙等我一起回家。
我开始向同事请教怎么抢火车票,有什么样的窍门,在潜心向几个高手取经后,我终于是抢得了一张,那一刻,我竟大喝一声,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
我打电话告诉言抢到票时,言在电话里高兴的叫出声来:“真的吗?是哪天?”在得到我日期的答复后,她便自顾自的盘算起来,“这算是完成第一步了,这张票到手了,那阿辛到长沙的时间能确定了,不过,这从长沙回家的票也是难买的吖,我要加把劲才行。”
言开始了她的打抢票之路,我也在广州帮衬着,只是,这一次我们没有那么幸运。直到我坐车到了长沙,票也没有到手。不几日就要过年的紧迫,让我们焦急起来。
所幸,临时加开的绿皮火车给我们带来了转机。
抢到两张回家的票时,言开心的抱着我,手里紧紧抓着的,是那两张粉红的车票。
临时加开的绿皮车没有空调,在隆冬的深夜像是移动的冰窖,因为缺少列车员人手,车厢地板不断积累的垃圾层层叠叠,直至盖过了脚踝,在车厢里发出一阵阵的异味。
言却毫不介意般的给我们俩泡好了泡面,“呼噜呼噜”的吃了起来,不时问我,“好吃吗?”、“开心吗?”。
“好吃吗?”我反问她。
“好吃!”她一边吃一边说。
“开心吗?”
“开心吖。”如花的笑容一直绽放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那么开心?”
“因为我跟阿辛买到了车票,能一起回家了啊。”
“这就很开心了?”
“当然,大一以来,每次过年回家,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行李孤零零的在车上,于是很想有一天,能跟一个人在过年的时候,一起抢票,一起坐着火车,一起‘嗦嗦嗦’的吃方便面。”
滚烫的开水泡开的方便面在桌上冒着淡淡的雾气,言因认真吃方便面而变得微红的脸不时在微笑,不停和我说着遇到的新近的新鲜事情的嘴因为不断塞着滚烫的面而变得口齿不清。
……
开心吗?
开心啊。
……
06
对于北上广深,春运尤为“惨烈”。
身在广州的我,对此心有余悸。在工作的最初几年,往往为了买火车票焦头烂额。刚步入社会的我和我的朋友们,经济拮据,不敢奢望买一张机票回家,若是抢到一张回家的性价比高的硬卧票,那是命运恩赐;若抢到一张硬座票,那也是日行一善得来的福气;而抢到一张无座票,那也是老天用心良苦的磨砺。
但出来久了,抢票的艰难再加上自己“混”得一般的处境,让一些要好的朋友变得退缩起来,他们开始相约一起留在岭南过年。
他们邀请我时,我总是心领好意的拒绝了。
“你抢到票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回去?”
“一定会有一条回家的路的。”
“那么想回家?”
“因为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我爸跟我们约定回家过年的日子,从未失约过。”我回答他们说。
07
“天塌下来也要回家,哪有过年不回家的!”父亲斩钉截铁的说,异常坚定。
不止一次,在我描述到过年回家的艰辛时,妈妈心疼的说,实在买不到票、实在太难,不回来也没关系。父亲在此时必然会“严词”反对。
而我则默不作声,只是忙着自己的事,让他们老两口争执该不该回家的问题,让他们去争执谁为这个家操心最多。
“没有我,这个家能有这套房子?”
“没有我出主意、做帮手,你这房子想买怕也是难!”
……
他们日渐衰老时的拌嘴与他们年轻时久别重逢时的轻言碎语,在我这里都是岁月如歌,温暖淡泊。
春运,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挣扎着向前,或是站在拥挤的弯不下腰的车厢里历经彻夜不眠的摇晃,辗转千里,极尽艰辛,为的只是不让家的温暖有一丝一毫的凉薄。
父与子,母与女,夫与妻,这是家,是艰难而孤独的人生里一直去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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